夜凉如水,“生花”笔拿在手中,让妙笔生的心宁静下来,他想起百灵儿熟睡时的模样,纤眉微蹙,似是有无限愁苦,令妙笔生不由想伸手将她的眉抚平,他又想起每日清晨百灵儿醒来,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懒画娥眉,让妙笔生每每看到都顿生爱恋之意。
妙笔生不由自主轻笑出声,提笔在纸上自如挥洒起来。他仍记得初见百灵儿时的情景,那只活泼可爱豪不怕生的百灵儿令他着迷,笔随心动,一只在林间清啼的小画眉鸟便跃然纸上,妩媚不输百灵,英气更胜三分。妙笔生提笔在画上提了“没骨画眉图”几个字,并上一首小诗:“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一首诗题完,妙笔生忽然怔住,此诗本是他随性所写,如今细细看来,好像另有深意。初见百灵儿时她也是如此自由自在,徜徉在天地之间,林木是她的住所,蓝天是她的乐园,她想到哪里便到哪里,毫无拘束。可现如今,百灵儿每日被他困在家里,在这方寸之地中,百灵儿不羁的天性是否被他日复一日地消磨了呢?若终有一天,这天性被他消磨殆尽,那百灵儿还是百灵儿吗?
妙笔生的爱,也许正是禁锢百灵儿的劫。
妙笔生轻叹了口气,一个影子覆上来,将他手中的“生花”笔抽走了,不用看也知道,是百灵儿。
“灵儿……”妙笔生握住百灵儿的手。
百灵儿似是心情很好,面上带着笑,将手轻轻抽了出来,拿起桌上的《没骨画眉图》仔细欣赏着。
“用‘生花’笔画的?百灵儿漫不经心地问。
“是,”妙笔生答道:“之前不是答应过媚娘要送她一幅的么,她让鸾镜来催了好几次了。”
“原来是苏姐姐要的,”百灵儿将画放了回去:“正好,可以答谢她送我镜子的好意。”
妙笔生很是诧异:“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再说了,我生气有用么?”百灵儿粲然一笑:“妙笔哥哥,我累了,我想休息了。”
妙笔生拉起百灵儿的手,柔声道:“走,我们去休息。”
百灵儿将他的手轻轻甩开:“不是我们,是我。妙笔哥哥,灵儿要回落梅苑休息了,你且留步。”
说完,百灵儿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剩妙笔生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愁肠百结,他与百灵儿之间的矛盾似乎已经越积越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化解了。
妙笔生一日无眠,翌日晨起时,心中暗暗作下了一个决定。
百灵儿正在池边赏荷,妙笔生在她身旁坐下来,侧头瞧着她,百灵儿像是没看见他似的,目不斜视,把玩着手中折下的一张荷叶。
妙笔生叹了口气:“灵儿,我们这是怎么了?”
百灵儿手中的动作停了:“妙笔哥哥,我也想问问你,我们这是怎么了?”
妙笔生笑了,笑得云淡风轻:“灵儿,有个问题我想重新再问你一次,不知道你的答案有没有改变?”
“你问吧!”百灵儿道。
妙笔生牵起她的手,灿如星子的双眸注视着她眼底掠过的一丝惊慌,坚定地道:“灵儿,嫁给我,好吗?”
百灵儿灵动的眼眸中神情复杂,有欣喜,有不安,有惶恐,有迷茫,最终都化作泪水,滴落下来。
“好!”她答道。
苏媚娘一听说妙笔生和百灵儿要成亲了,便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嚷嚷着要替妙笔生张罗,她倒真是热心,为他二人忙前忙后,倒是把诸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妙笔生做了甩手掌柜,乐得清闲,只管作他的画去了。百灵儿整日里仍是闷闷的,总该坐在院中的小池旁,看着苏媚娘在猗兰苑里进进出出,眉头的愁绪一日比一日浓郁,足足半月有余,猗兰苑中再也听不到她的笑声了。
大婚前一日晚上,苏媚娘特意找来春熙城中最高寿的老太太,为百灵儿梳头。百灵儿穿着大红的喜服,身上用金线绣了鸾凤齐鸣,裙摆用各色丝线绣着吉祥如意缠枝纹,百灵儿白嫩的小脸在喜服的衬托下显得娇媚而妖娆。百灵儿面无表情地站着,眼神中藏着很深的落寞,老太太颤巍巍地走上前,借着烛火细细打量着百灵儿的脸,赞叹道:“多俊的姑娘,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讨人喜爱的姑娘,姑娘怕不是凡人吧?”
百灵儿听她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苏媚娘忙拉住老太太,笑道:“老人家真会说话,把我们家灵儿都夸到天上去了呢!”
老太太忙道:“我知道你不信,觉得我在说胡话。我年纪大了,这儿可不糊涂呢!”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道:“我活了这么久,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多,什么没见过?我能看得出来,这位姑娘不是凡人!”
“老人家,”百灵儿请她坐下:“你为何会认为我不是凡人的?”
老太太笑着摆摆手,万分神秘:“不能说。这世上的事情,说不清道不明的,有些能说,有些不能说,说了就泄露了天机了。人活一世,难得糊涂,没必要世事洞明的。”
“难得糊涂……”百灵儿喃喃道。
见老太太越说越玄乎,苏媚娘忙转移了话题:“老人家,您的事情我们以后慢慢听,新娘子可还等着您梳头呢,莫要耽误了吉时啊!”
“对了,倒多亏你提醒了,”老太太这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忙招呼百灵儿:“姑娘,来,坐好,老妇为你梳头。”
百灵儿乖乖坐了下来,老太太轻轻将百灵儿盘起的发髻解下,一头青丝流泻而下,在百灵儿肩头柔柔地披散下来,空气中散发出一阵好闻的桂花香气。老太太拿了对檀木鸳鸯梳,沿着百灵儿的头顶细细梳了起来。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落梅苑回荡着,百灵儿看着镜中的自己,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凄楚,为什么会这样呢,她的心愿总算要实现了,她就要嫁给那个她爱的男人了,为何她就是展露不出笑颜呢?
“姑娘!”老太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姑娘?”
百灵儿回过神儿来:“老人家,您说。”
“姑娘啊,做人不容易,要珍惜啊!”老太太爱恋地看着她,放下了梳子:“时候不早了,新娘子该早些歇息,老妇也该回去了。”
“我送送您!”苏媚娘搀着她出了屋子,剩百灵儿一人坐在房中,她看着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静静闭上了眼睛。
“怎么,舍不得了?”笑声在耳边响起,百灵儿抬头看去,屋子里除了自己外,并无他人,可那声音却是真真切切的,是她那晚在湖边见到的女子。
“不用找了,你看不见我的,我住在你的心里。”
百灵儿颤抖地抚上自己的胸口,仍是不敢相信:“你为何会在我心里?”
女子放声大笑:“你是用‘生花’笔画出来的,我死后,魂灵寄居在‘生花’中,所以,‘生花’画出的每一笔中都有我的魂灵呢。”
百灵儿觉得自己的心扑通直跳,声音再度响起:“灵儿,我说过了,你的心事我都懂呢。”
百灵儿不语,女子叹了口气,幽幽道:“我知道,你是心疼他了,可是如他这样负心的人,不让他尝尝失去的痛苦,他是不会懂得珍惜的。他加诸在你身上的苦,唯有千倍万倍还给他,才不枉你为他一片痴情。”
“灵儿……灵儿没有受苦。”
“哦?是吗?”女子不屑:“那你哭什么?”
百灵儿摸摸自己的脸,果真一片湿滑,她哭了,她都不知道,她竟真的哭了。
“灵儿,该怎么做,不用我说,你心中很清楚的。”
“我不清楚,”百灵儿恍惚:“我不清楚,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女子娇笑:“你的心都已经告诉我答案了,你还来问我?”
“我的心?”
百灵儿觉得,心口疼得厉害,有个声音,小小的,怯怯的,好像在对她诉说着什么。
“离开……离开他……”
百灵儿如梦初醒,门外已响起了脚步声,苏媚娘的笑远远地飘过来,看样子,离房间已很近了。
百灵儿忽地站起来,一把扯去身上的喜服,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窗子前,打开窗子纵身飞了出去。
“灵儿……哎呀,人呢?鬼爪子,鬼爪子快来,灵儿不见啦!”
苏媚娘扯着嗓子一通乱喊,妙笔生听见她的喊叫,慌忙从猗兰苑跑了过来,茫茫夜色里,一只白色的鸟儿从落梅苑飞出,自他头顶直飞而上,隐入了浓墨似的夜空中。
百灵儿离开了妙笔生之后,其实并未走远,一直遥遥注视着妙笔生的举动,她想看看妙笔生失去她后失魂落魄的模样,这让她觉得心里舒坦得很。
百灵儿在大婚前夜逃走,妙笔生一时间难以接受,在春熙城附近连寻了几日,仍不见百灵儿的踪迹,于是收拾行囊,再次离开春熙城,天涯海角寻百灵儿去了。
百灵儿一路跟着妙笔生来到京城,目睹了妙笔生与谢远相识的整个过程,也亲眼看见了妙笔生用“生花”笔画了幅《耀跃青离图》赠与了谢远,心中便愈加难受了。
看来姐姐说得对呢,百灵儿心想,在妙笔哥哥心中,作画永远是第一位的,我百灵儿算什么,不过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他爱他的画,剩于这世上的一切,在他心中,百灵儿是微不足道的。
心如死灰不复温,原来是这样的感觉,百灵儿恨妙笔生,恨得痛彻心扉,左胸口灼热的感觉挥之不去,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小声说:“灵儿,他加诸在你身上的苦,唯有千倍万倍还给他,才不枉你为他一片痴情。”
“如何才能千倍万倍还他?”百灵儿问。
“毁了‘生花’所画出来的事物,让它们尝尝失去挚爱的痛苦,让妙笔生眼睁睁看着你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抱,如此,不比千刀万剐还让人痛彻心扉么?”
百灵儿愣住了,半晌,唇边勾出一抹诡异的笑:“如此,甚好呢!”
之后,百灵儿便设计嫁给了谢远,妙笔生亲眼目睹她与谢远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一夜缱绻,妙笔生的心终于如她所愿,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