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跟着他。”张谨言的声音透出深深的疲惫,他没有派人去追女儿,他太了解诗瑶的个性了,这一次,他真的想不出解决的办法了……
风,在疾驰;车,在狂奔。
极目所过均是密密麻麻、无声无息的黑影,不知道是车子在飘,还是他的心在飘,好似窗外的一切都已静止,只剩了一个深蓝的飞点,正跟随着正午烈日的阴影,在一条条错综复杂的直线中拼命追逐,瞬间就已飞跃过繁盛的朝阳路、景芳路,终于到达白浪翻滚的江边……
阳光刺目,江风肆虐,一幢破旧的深灰建筑,孤零零矗立在江边,此刻正被笼罩在一片怪异的耀眼之中,洛涵风下了车,朝着它一步步走去……
他的视线紧紧地盯着远处那幢破旧仓库唯一向外敞开的二楼窗口,他知道,那里面,正有几双眼睛,死死地凝视着自己;他亦知道,此刻自己每往前走一步,就离死亡更近一步,可是他无法后退,他不能迟疑,因为,她在里面……
黑压陈旧的老仓库里,白姝安仍然双手双脚被缚,独坐在一楼冷硬潮湿的地板上。
此时室内已经多了10个身板壮实的年轻男人,他们个个手中持枪,其中6个分成两排,并列在楼梯口,监视着白姝安的一举一动。
另外4个则立在二楼看台处的窗口两侧,将黑魆魆的枪口对准了窗外的远处,在那些人的正中间,一身黑衣的青宴像一座狰狞可怖的雕塑,背手逆光,沉甸甸立在窗口中央,几乎挡住了房中所有的亮光。
这些人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半个多小时了,直到这一刻,二楼的人群里终于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青宴身侧那个中等个子的方脸青年侧头低声询问:“宴哥,我们怎么做?”
白姝安听到声音,艰难地抬了头,长时间的捆缚已让她浑身麻木酸痛,此时她看到那个巨大的黑影微微一动,旋即扫进房内的那束白光刺得她头晕目眩,她的脑子仍处于一片混沌之中,传进耳中的冰冷声音却格外清晰,“等他走近一点,再动手。”
他……
他是谁……
难道是涵风来了吗,一颗心瞬时被揪紧……
半个小时前,当青宴带着这群持枪的青年黑压压地走进这座仓库,却全然不看她一眼的时候,她就已有预感,他们抓她的目的没有那么简单,果然是想利用她引出涵风么?
已然揪紧的心像是被彻骨的寒冰浸润,突地一阵惊悸,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望向了二楼的窗口。
此时青宴的目光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像是在静候时机,像是,已然确定目标的身后没有任何可疑人员和障碍物,那双犹如利爪的宽厚大手缓缓抬起,忽然,狠狠地放下!
身侧众人迅速理解了他手势中的涵义,当即正了正身板,眯眼、瞄准、扣动扳机……
“嘭……
嘭……”接连两声枪响之后,突然从仓库外面传来一阵哄闹嘈杂的叫嚣声,充斥着绝望的呐喊,疯狂的质问,又像是人群之间的撕扯踩踏,那些震天的声响,恍若一枚枚惊雷,在这座寂静的仓库周围四处炸响……
子弹从四面八方飞来,横冲直撞地闪进了狭小的窗口,很快,楼上的四人已应声倒下。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警察,宴哥,这可怎么办?”楼梯口的另外6人避开了第一波疯狂袭来的子弹,已不敢继续上前,急速退至一楼楼梯口,向躲在二楼窗边的青宴求救。
此时,室外的喧闹声已渐渐隐去,也不再有子弹飞入,青宴警觉地起身,飞快地望了一眼窗外,疾步跃到了一楼。
青宴这一连串动作无比娴熟,看起来是一副沉静稳重的老江湖模样,可是到了一楼安全地带之后,他宽厚的身体却一下子瘫倒在大木箱旁。
众人急忙上前将他团团围住,这才发现他冷汗涔涔、脸色惨白,一只右手紧紧地捂住了左手臂。众人手忙脚乱地一通检查之后,才发现他的左手臂已被飞来的子弹擦伤,有鲜血不断流出,此刻已经湿透了衣袖。
面对兄弟们急切慌乱的眼神,青宴挥了挥手,他咬着牙,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将伤口紧紧缠住,熟练地做完这一切之后,才将目光投向了独自坐在对面、神色冷静的白姝安,那束狠厉的目光中渐渐凝起阴骘,像是要将她活生生地吞噬、毁灭……
此时在仓库背面,被层层叠叠的警队所包围的是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
郑勇脸色铁青,垂头丧气地半跪在他们身侧,像是犯了滔天的罪孽,一颗高傲的头几乎垂到了胸口。
他曾是云城警界的骄傲,单枪匹马潜入黑帮,捣了毒枭的老巢;带领兄弟们出生入死,屡破奇案,令那些无法无天的犯罪分子闻风丧胆……
十年了,谁能想到这十年来的浴血奋战、卓越成绩,竟然都会在今日毁于一旦!
郑勇狠狠吸了吸鼻子,艰难地抬头,望着洛涵风怀里奄奄一息的张诗瑶,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十分钟前,他带领警队跟踪洛涵风一路追至江边,在没有摸清敌方形势之前,他选择了暂时潜伏,于是近百名警队成员分成两组,一组埋伏在后方十米开外的堤坝旁,另一组则安插在仓库前方的草丛里,两股势力遥遥呼应,将不远处的仓库形成了一个牢固的包围圈。
郑勇知道洛涵风睿智沉稳、足智多谋,这次看到他孤身前往,心中虽有疑惑,却十分肯定他一定是胸有成竹才会如此大胆,自己只需隐在他身后,随机应变给予帮助。
可他一千一万个没想到的是,洛涵风这次竟然是主动去送死,歹徒如此猖狂,甚至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便直接开枪袭击了洛涵风。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抹靛青的身影,像是从天边飞来的一颗彩石,不偏不倚地挡在了洛涵风的身前,连中两弹……
郑勇的世界就在那时瞬间坍塌了,因为他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倒在洛涵风怀里的那个身影,居然是市长大人的千金张诗瑶!
他嘶吼一声,向着歹徒所在的窗口拼命狂奔,随之奋勇而起的还有潜伏在附近的近百名警队人员,一时间子弹四下横飞,场面陷入混乱……
仓库内的歹徒毕竟人力单薄,不过片刻功夫就被压了下去,在几名警员的掩护下,洛涵风抱着张诗瑶避到了仓库的背面。
“我真傻。”此时张诗瑶突然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之后,喃喃说道,“我竟然会相信她……
我竟然……”
然而洛涵风像是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不想去理会她话中的含义,只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一边立起,一边急促地说道:“你不要说话,我让他们送你去医院……
现在去医院,肯定还来得及……”
“不要。”怀里已然气息微弱的女子却拒绝了他的好意,她的目光迷离,苍白无力的长脸上竟凝起了两层红晕,断断续续地说,“我喜欢,我喜欢你……
抱着我。”
洛涵风只得再次跪在地上,他眼中的焦虑和痛苦最终都被不忍所取代,此刻他低了头,静静地望着怀里努力向他绽出微笑的女子,原本铁石一般的心坎上终是闪过了一道痛楚……
原来,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这样认真仔细地看过她一眼,即使她也有着白皙的皮肤,漂亮的眉眼和精致的唇鼻……
但她只能是她,永远不会成为他心里的那个她,颤抖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你果然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惨白的面容上笑容渐渐褪去,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傲神情,伴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声,讥嘲而笑,“我救了你,你不用觉得愧疚……
因为,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而且,就算我死了,也不会祝福她……
我永远都不会承认,她是我的姐姐……”
缓缓抬起的布满血色的手,像是要抓住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努力地向着他的颊边不断地攀升,可是,到了一半,终究无力地落下……
云城医院重症病房内。
一抹漆黑的颀长身影,不顾两个保镖的阻拦,忿然闯进了房内,冲着躺在床上看似苍白僵硬的身躯,无声地笑……
喑哑的嗓音带着几分得意、几分猖狂、几分兴奋,讥嘲地说:“洛天齐,你这样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真令我失望呀!啧啧啧,好可惜,今天即将上演的那出好戏,你居然看不到了……”
婀娜的身躯往前走了几步,将可怖的黑影投在他的床前,缓缓俯下身子,笑意变得狠厉,低声说道:“你知道吗,你的儿子,就快要死了!”
猛然从床上直起的身体,吓得床前的黑影骤然一惊,后退两步,缩紧的瞳孔里映出他因愤怒而变得狰狞的脸,然而,毫不退却,毫不畏惧,迅速反应过来的颀长黑影扫了一眼床上的挂钟,满意地说:“真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疾风一般探过来的长臂像铁钳一般掐住了她的喉咙,怒吼:“说,涵风现在在哪里,他在哪里?”
然而,那张扭曲的脸,却只是笑,抑制不住般疯狂地笑……
被笑声逼得逐渐颤抖的挺直身体,突然狠狠地松了手,转身朝门口的两人嘶吼:“还不快去联系如林……”
江边仓库。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过后,仓库外面终于传来人声,一个浑厚的男中音,通过扩音器散发警告:“里面的人听清楚了,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点放掉人质,出门投降,否则的话,警队将采取强硬措施……”
语气凌厉,掷地有声,且反复重申,那声音犹如魔咒一般,一层层荡漾在室内密闭的空气中,搅得人头晕目眩,终于引起了室内众位年轻人的恐慌。
其中一名瘦高个,屈身匍匐到正顾自闭目屏息,将仓库外头的挑衅置若罔闻的青宴身边,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宴哥,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我们兄弟几个,虽然吃的是江湖饭,但是这样公然跟警察作对,实在是犯不着啊,他们人多势众……”
徒然睁开的通红双目吓得瘦高个一下跌倒在地,再也出不了声。
脸色铁青的青宴此时已走到门边,面朝外头高声吼道:“不想白姝安死的话,就叫洛涵风进来!”
显然他已经识破了警队声东击西的策略,知道此刻门外必然守着不少人,之前的虚张声势,就是为了涣散他的人心,继而可趁机发动攻击。
果然,不过片刻时间,就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青叔,是我,你开门吧!”声音冷静沉着,淡然而起,完全不像是前来交换人质的。
青宴警觉地扫了一下四围,当即安排两人抓起了白姝安,立在仓库中央,再命令两人在其身后作为掩护,自己则屹然立于楼梯中央,余下的两人前去开门。
不一会儿,大门被徐徐打开,随着一束刺目的白光铺进房内的,正是那个身形高大的俊朗身影。
白姝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那团氤氲的白光里缓缓走来,沁蓝的衬衣像是被碧海晕染了一般,莫名地便让她感到安心……
每走一步,那张俊逸的面容便跟着清晰一分;每走一步,那熟悉的奇异木香便跟着浓烈一分,一点点,一寸寸,直至将她清冷颤栗的心紧紧地包围,在梦里丢失了彼此的两个人,曾经相隔天涯的两个人,历经无数世事变迁,终是再次相逢……
四目相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竟颤动着难言的光泽,无需多说一句话,她像是已全部地会意了一般,只冲着他淡淡而笑。
此时,青宴的目光突地扫过门外重叠交错的黑影,又回头望了望二楼窗口处不时闪动的光影,突然大笑起来,用他那浑厚的嗓音朝洛涵风吼道:“你让那些警察省省心吧!”挥手指了指仓库内堆积如山的大木箱,“这里面都是炸药,只需一点点火苗,你和我,我们大家都会同归于尽。”
话音未落,室内众人都悚然一惊,门口的两人最先反应过来,甩开大门就往外冲;那两个原本抓住了白姝安,并用枪口顶着她脖子的黑衣青年,也如鸟兽一般,撒了手,飞窜出房间;而楼梯上的两人几乎是以连滚带爬的方式,一瞬间便消失在门口。
很快,仓库内便只剩了青宴,洛涵风和白姝安三个人。
青宴居高临下,缓缓地抬起了手,将冷硬的枪口对准了洛涵风的胸口。
洛涵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却像是视而不见一般,只径直走过去,将倒在地上的白姝安轻轻扶起来,解除她手脚的束缚,仔细地整理好凌乱的发,再抬手,认真地抹去她脸颊上遗留的灰尘。
极其淡定地做完这一切之后,才转头,将身体挡在白姝安的前面,对青宴说道:“青叔……
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这样。八年了,这八年来,你一定忍得很辛苦吧?”
语气虽然轻松,可一双幽深的眸子,却已然凝起了冰霜,冷冷地盯着站在楼梯中央的青宴。
“原来你已经想起来了。”青宴冷笑一声,直了直手臂,再次瞄准,“这样也好,你们死也死得明白了。真没想到,过了16年,你们两个,居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白姝安已从两人的对话中反映过来,脸色变得煞白,发怒的身体突然往前逼近,被洛涵风一把拽住。
他将白姝安死死地揽在怀里,仰头望着青宴,故作不解地问:“死亡对于我们来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不瞑目,在我死之前,只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杀我妈妈和黛云阿姨?”
“那是你们洛家欠我们青家的债,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青宴的脸色发黑,语气郑重,像是在陈述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让人不得不信。
然而洛涵风只是冷笑一声,目光如炬,语气凌厉:“洛家欠你们青家的帐,应该去找我爸爸算才对,却为什么要害死我妈,她当时跟洛家根本就没有一丝的联系。”
青宴竟一时语塞,洛涵风的怒吼再次传来,令他心神一怔:“你到底是为了谁?”
是啊,为了谁,他背叛兄弟,妻离子散;他一错再错,满手血腥,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16年来,这个问题他何止问过自己千遍万遍,然而每一次面对心中浮出的那个答案,却总是不忍面对……
冥冥中,好似又看到了那个冷艳得不可方物的人,一步步走进了自己狭窄逼仄的平房中。
那时候自己不过是码头上的一个小小管事,生活落魄,穿着寒酸,而她却是浑身珠光宝气,一张精致的俏脸高贵而又明艳。
她袅袅娜娜地向着自己靠近,每走一步,都随风扯下一件衣物……
他看着那白如凝脂的肌肤不着寸缕地暴露在自己眼前,看着那纤细如柳的腰肢在白光下泛着瓷玉的光泽……
一颗心怦怦直跳,竟紧张得无所适从……
她却高昂着头,语气冷淡地问:“我美吗?”
已然血脉喷张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着拼命点头。
“那为什么,他从来不会用你这样的眼神看我……
他看我的眼神,向来都是冷的……
就连结婚那天,都是因为喝醉了酒,才会碰我……
那之后……”
纤长的手指,若有若无地触过娇艳的红唇,目色迷离地问他:“你想要吗?”
她的话还未说完,他已猛地扑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她任凭他将自己生生地吞噬,口中缓缓吐出一句冰冷的话:“杀了那个女人,替我报仇。”
他毫不迟疑地回道:“好,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原来一切罪恶的源头,是从那时开始的!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自己不过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仅此而已,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16年前的那场血案,已让他的双手沾满鲜血,16年后的这场杀戮,不过是旧戏重演而已!
今天早晨,郑世没有出现,他竟然有些心慌意乱,他给她打了最后一通电话,电话中自己的声音有些低声下气,他竟傻傻地问她:“凌秋,如果是最后一面,你会过来看我吗?”
她的声音依然十分清冷,没有温度:“我最讨厌婆婆妈妈、没有血性的男人,青宴,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这是她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为了让她看得起,他替她杀了人;为了让她看得起,他弄得兄弟反目,妻离子散;为了让她看得起,他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可是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露过一次真心的笑容,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贴心的话语……
这一刻,面对洛涵风的质问,他竟恍然觉悟,这世间最愚笨蠢钝的人,莫过于他青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