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不会放开!我对她的恨,永远都扯不平的,她还不起,她欠我的!”文翰仰头喝下满杯的酒。
晴岚心疼道:“你有伤就不要再喝了。”
文翰似是没有听到一样,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喝到眼睛迷离起来。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了,动作也变得缓慢,他抬眼看着晴岚,看了很久,忽然低低叫了一声:“语彤!”
晴岚一阵羞愤,起身便要走,文翰一把抓住了她,“语彤,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用一种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无助的声音道。
“你放开我,我是晴岚,你张大眼睛看清楚了,我是晴岚!”她大声叫道。
文翰却充耳不闻,他站起身来,眼光恍恍惚惚的在她脸上移来移去,然后拥住她。他的胳膊变得坚硬而有力。“你真美,语彤。”他喃喃的说,声音轻得像梦呓。然后,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那样温柔,那样小心,似乎怕碰伤她。“语彤。”他再次低叫。
晴岚浑身痉挛,跟着痉挛同时来到的,是一种穿透骨髓的寒冷。她颤栗起来,注视着神思恍惚的文翰,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喊道:“放开我,让我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使劲一推,推在他刚刚才包扎好的伤口上,他终于吃痛而清醒过来。愤怒而失落地看着她。衣衫上渗出了血水。
晴岚不想再理会他,她咬了咬银牙,拂袖而去。文翰抓起桌上的酒杯,狠狠用手捏下去,酒杯瞬间变得粉碎。
云浩看着眼前的少卿,他是在昨天的深夜回来的,带着一身的伤痕累累,但依然拼命急切地想找到语彤。当他发现语彤并不在唯贤堂时,他整个人似是突然被抽空了力气,松泄下来。现在,他正坐在书房里,一言不发,已经这样沉默了很久。
“少卿,”云浩忍不住开口道,“只要你回来了,我想,我们一定能想办法救出语彤。”
少卿摇摇头,“我从来没有一天好好保护过她……”
“别这样,”云浩道,“上次我们不是说过吗?也许我们真的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就算是说我们通敌也好,叛国也好,像这样的南汉国,我们留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不是我们要离开,而是这里容不下我们啊!”
少卿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难道我们就这样离开吗?”
“那我们还能怎样?腾逸死了,符虎也死了,一干兄弟被刘晟折磨得七零八散,我已经对这里没有信心,我们该是走出去的时候了!”
“我不会离开这里,我不会离开语彤!”少卿固执地道。
“我没有让你离开她,”云浩耐心道,“她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一定可以等到我们回来救她的。”
“我一定要先救出她,只要她还呆在那里一天,我一天都不会走。”
“那你现在能做什么呢?”云浩痛心道。“唯贤堂现在已经没有人了!”
两人正僵持着,余管家来报,有一男一女夫妇俩前来探望。
云浩见少卿低沉的样子,只好道:“我先去看看,你歇着吧。”
顾谨锋与妻子郑尔榕环视着唯贤堂,叹道:“记得数年前来到这里时,只觉得一派欣欣向荣之气,如今,却怎么只留下这凄苦清戚之景了?”
郑尔榕道:“在乱世风雨中能巍然不倒的,又有几人?别说唯贤堂了,纵观这数年来的天下变幻,就仿佛过眼云烟一般虚无。”
云浩听着他夫妇二人的谈话走进堂内,叹道:“两位所言甚是,云浩深感渐愧。”
顾谨锋道:“云浩兄又何必自责呢,一切皆是天意,非人力可及,就好比汴京石重贵,将石敬塘打下的江山,就这样拱手送与了辽人,结束了后晋短短十年的命数;又再比福州的闽国,王延政处心积虑,暗杀了朱文进夺得帝位,不也在两年后又被南唐灭了国?这天下,永远都未知是何人的天下啊!”
云浩道:“唯贤堂自开设以来,从未想过争夺天下之事,只想为民请命,救百姓于水火危难之中,可惜天不从人愿,竟然会落到如此被他人所不容之境地。”
“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切是为心造。如果现在能明白自己眼中所见的是与非,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无的话,也许,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云浩点头,“多谢顾兄的开解,从今天起云浩不会再执着一念,遇顺境处之淡然,遇逆境处之泰然,就算最后一无所获,也不枉来过这尘世一遭。”
顾谨锋笑道:“凡事若已尽全力,又何必太计较后果?唯贤堂六载春秋,也算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了。你和少卿不必太过介怀。对了,少卿不在堂中么?”
云浩惋然道:“唯贤堂是他的心血,他的痛苦,也许会比我更来得沉重,所以……此刻我实在是为他痛心。”
顾谨锋道:“勿需担心,少卿不会是不敢面对现实之人,他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我夫妇二人四处游历,已决意将兴王府的唯贤堂作为暂避风雨之地,还望云浩不弃。”
云浩欣然道:“如此甚好,只是唯贤堂已大不如昨,能否挺过这危难,就全靠二位的鼎力相助了。”
顾谨锋笑道:“我二人才疏学浅,只是游方的散人,唯贤堂的兴衰自有天意,非我辈可以扭转,至于帮助少卿稍作开解么,定当全力以赴。”
少卿望着空空的酒杯出神,从上午开始,他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从前的昂扬斗志,满腔热情,已随着这接二连三的痛苦被湮没了。还谈什么救国,什么救民,原来自己根本连最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拿起酒壶,却被一双手按了下来,顾谨锋正善意地笑望着他:“正所谓举杯消愁愁更愁,少卿,你好像并不是个容易气馁的人吧?”
少卿叹道:“我没有气馁,我只是……无所适从,一片茫然。”
“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吗?”
“不知道能做什么。”少卿摇头道。
“那我们就来下盘棋吧!”顾谨锋笑道,“既然无事可做,总不会不赏个脸,对么?”
棋盘摆开,少卿盯着那星罗棋布的361个格,只觉得似是一张无形的网那样,困住了自己,半点都动弹不得。
顾谨锋微笑着落下一粒黑子,“我知道你心绪不宁,可就算这样,我仍是要做先手,善于争先是制胜的关键,你没有和我争,所以,你现在就已经是后手了。”
少卿无可奈何地拿起白子,紧贴黑子上方。
“嗯,不错,会用鼻顶来争先了,看来你并没有放弃嘛。”顾谨锋沿着边上低位上长一步。
少卿紧挨着自己的子,又摆下一子。
“唔,孤立无援总是不妥的,还是加连成阵线才行。”顾谨锋道,继续爬一步占地。
就这样两人你来我往,少卿沉默寡言,顾谨锋却是滔滔不绝,仿似说给少卿,又似是说给旁人。
两人对弈了很久,从午后,直到日落。终于,少卿以半子落差败下阵来。
顾谨锋端起茶,轻啜一口,总结道:“其实你并不输于我,你知道为何落败么?”
少卿抬起头,“愿闻其详。”
“人这一生,会遇到许多的变幻莫测,正如对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下法,如果生搬硬套,不知变化,只会被对手所利用,等待你的只有失败。每落下一枚棋子,整盘棋的格局随之改变,就像人的生命,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生命里充满了未知数,还要不断地接受各种各样的挑战,只有勇敢面对,勇敢接受挑战,才能适应这些无法预知的变化。”
“如果这些变化来得太突然,太痛苦,我根本没有办法去解决呢?”少卿道。
“如果你找不到正确的解决问题的方法,那么很可能你思考的方向根本就是错误的。你要知道,很多时候,你面对的任何痛苦和困难都不是对手强加给你的,犯了错误的自己才是问题存在的真正原因。特别是失败的时候,更要学会尊重自己,不能自暴自弃。”
“我没有想过放弃,语彤还在等着我,她牺牲了自己来保全我,我永远都不会放弃她。只不过,我的努力和挣扎,就像是蝼蚁撼树,显得微不足道。”
“看不到终点和目标的努力是痛苦的,但是如果现在放弃了,你就肯定再也得不到成功的快乐。”
少卿苦笑,“那我该继续像这样挣扎下去么?”
“不要把你的努力放在一盘没有任何胜算的棋局,无谓的挣扎是对生命的浪费。”顾谨锋道。
“我如何知道这是一盘没有胜算的棋局?”少卿问。
“照着你现在错误的思路,这就是一盘没有胜算的棋局。对方是皇帝,是将军,你呢?如果你还想继续正面的对抗,你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
“那我该如何做?如何去找到正确的思路?”少卿有些急切地道。
顾谨锋笑笑,“云浩说的没错,当你感到自己的力量太微小的时候,就应该走出去看看,从他人身上获得相助,大江南北,总有可以帮助你们的人,你呆在这里想,又能想出办法么?至于救人,只是个机会问题,我们会在这里帮你好好把握的。”
少卿缓缓地点点头,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喝下苦涩的汤药,语彤复又虚弱地躺回榻上。这一病,好似半月有余了,从那个受了惊吓的夜晚开始,她不断地做着恶梦,不断地惊醒,不断地抽泣到无声。
还是只有那个送饭送药的婢女采宁,除此之外,没有一个人来过这里。仿佛被下了禁令一般不敢与她多言。她知道,这是许文翰折磨她的另一种方式。
无边的冷清在侵蚀着她,她每日浑浑噩噩地渡过,想少卿,想自己,想过去。
这一剂药吃了多久了,怎么一点起色也没有,还是那么辛苦,每天苍白着脸,如同鬼魅一般。
采宁似是看不下去了,来到了文翰的书房。他正在专注地欣赏一把宝剑。
“禀告将军,她……似是病得不轻。”采宁见晴岚也在,不敢开口称语彤为夫人。
文翰皱眉,“大夫来看过了么?”
“回将军,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只是受惊过度,并无大碍,恐怕只是无人问津,所以病好得慢。”
“既然看过了,又不会死,就无需来报,这种小事,以后不要来烦我。”文翰冷冷道。
“是。”采宁退下。晴岚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虽然自从语彤进府之后,文翰就没有再多碰过她,但她知道这是一个过程,文翰的这块心病太重了,就仿佛一个毒瘤那样,需要有人去帮他结束这一切折磨。晴岚知道,现在正是个绝好的机会。
她来时厨房,采宁正在熬药。
“这是一些定惊安神的药,你给她服下吧,将军也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吃了这些药,她很快就会好了。”她对采宁道。
“是,谢如夫人。”采宁打开纸包,白色的粉末很细腻,似是珍珠粉一类的东西,确实是定惊安神的。
“不用加得太多,每天一份,分五份服用,五天之后,病就好了。”晴岚吩咐道。
很快,文翰的心头刺就会被拔掉了,也许他会恨自己,但这只是一个过程,而且,他绝对不会把她怎么样,因为她有了筹码。
晴岚轻轻一笑,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少卿翻身上马,“云浩,我这就回趟江南,这里的事情,就拜托你了。还有……”
“还有语彤,我一定会每时每刻关注她的情况,与你随时联系!放心吧。”云浩微微一笑,就算这希望只有一缕,也终于扫开了他曾经满腹的阴霾。
马儿轻嘶一声,撒开四蹄绝尘而去。
语彤突然惊醒,她好似做了一个梦,梦见少卿正策马朝她而来。她神经质地跳下床来,打开门,却还是一片冷清。入冬了,偌大的院中也显得格外萧瑟。
语彤失望地回到房中,胸口一阵憋闷,又咳嗽了起来。
不知为何,病情不仅没有好,反而还加上了咳嗽,有时会咳到五脏都颤抖起来,搅起一片心悸。她巍巍端起碗,又喝了一点药,无论如何,她不想就这么无声的死去。
“将军,将军……”采宁惊慌地在书房外唤道。
“何事?”文翰正闭目养神,享受睛岚细心的推拿。
“夫人……好像不行了!”采宁战战兢兢道。
文翰猛一睁眼,从椅上站了起来,推开门厉声道:“你说什么?”
“回将军,夫人……她……吐了好多血,好像……快不行了。”
文翰一挥手将她掀在一旁,疾步就来到语彤房中。
雪白的被裖映着语彤同样雪白的脸,只是那褥上已是落下了斑斑血迹,伴随着她几乎快要咳断气了的声音。文翰吃惊地看着她惨无血色的容貌,不过短短一月,她竟然成了这般模样,让他几乎认不出来了。
他再也无法控制内心巨大的悲痛,一个箭步扑至榻前,微颤着声音道:“语彤……你怎么样了?”
语彤慢慢睁开眼睛,突然对他浅浅一笑,“天黑了,怎么还不点上蜡烛?”她虚弱地问,神志已然混沌不清了。
文翰几乎惊骇到跌坐在地,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只是受了惊吓,何至于这样奄奄一息?
“你们到底给她吃了什么药!”他大声怒吼道。
“回、回将军,只是大夫开的安神袪风的药……,没、没有别的。”
“那她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严重,是从何时开始的?”
“是从前天就开始吐血了……”
“为何不来向我禀告?”他的眼睛快要喷出火来,震怒道。开始不安地在房中走来走去。
“是,是将军说小事就不用禀告了,奴婢不敢烦劳将军。”采宁已快被他凶狠至极的脸吓晕了。
文翰骤然站定,失神般地呆呆怔住,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片刻,他六神无主般地道:“快,快去请大夫。”
采宁飞快地跑开,晴岚不动声色地在一旁冷冷看着。
文翰慢慢在语彤榻前半跪着,忽然用一种悲伤嘶哑的声音低低道:“对不起,对不起,语彤……我不是故意要这样伤害你的……我以为……你只是……受了点惊吓而已……”
他颤巍着拿起她的手,那手指纤细而冰凉,他把手捂在自己的脸上,想让那手指暖和起来。
语彤挣扎着动了一下,她努力把身体挺直了,却又似是极大的痛楚般蜷曲起来,文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似的呆呆望着,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恐惧,除了紧紧拉着她的手,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语彤大口地喘着气,一声比一声急,突然又张嘴猛地喷出了鲜血,继而苍白的脸瞬间就变成了一种阴沉的灰色。
“不!”文翰狂叫着,他紧紧抱着她,要把她摇醒过来,“你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大夫马上就过来了,你会没事的,你一定没事的!”
语彤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