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贤堂得此密令,实在苦恼不已,刘晟实际上只是借刀杀人,无论是否找得出证据,恐怕他的目的都是要刘思潮死,只不过唯贤堂替他伪造些证据而已。因此云浩少卿等人这几日都在冥思苦想,却找不到一条良策对付。
文翰经上次之事,一直耿怀于心,希望能找些机会弥补过失,挽回自己的颜面。当下道:“既然现在都是皇帝一手遮天,而且他的心思也众所周知,不如我们就顺应他的意思,把这证据给找到就是了。”
云浩道:“但当前刘思潮只是妄自坐大而已,实在并无结党营私之心啊,我们又从何处寻得证据?”
文翰想起当年黄昭仪嫁祸之事,便忿忿道:“若要置人于死地,证据还怕不好找么?”
少卿道:“不可如此,如若我们确是毫无真凭实据,就对他栽赃嫁祸,传言出去,我们和朝廷鹰犬有何区别?况且这种指鹿为马,无中生有的卑劣之事,也不为我唯贤堂的弟兄所齿。”
文翰一脸不快,少卿分明就是暗讽他是个卑劣小人,但现在骑虎难下,天命难违,他要当君子,何苦拖累其他伙伴?而且刘思潮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为他去伤脑筋,只当他们狗咬狗罢了。
清妍道:“我也赞同少卿的想法,唯贤堂一旦开了这个缺,那皇帝以后定会把更多偷鸡摸狗、伤天害理的事情交给我们去做,那时,可能唯贤堂就会面目全非了。”
几人各抒己见,只有语彤默不作声。文翰见支持自己的人实在太少,便扭头看向她。
语彤环视众人,慢慢道:“那我们是否可以,让刘思潮自己变成罪人呢?”
少卿最先醒悟,赞赏道:“不错之极,是个好法子。”
当其他人还在一头雾水时,他已经和语彤相视一笑,彼此早已通透了个中玄机。
945年1月,刘思潮被斩,其结党营私的证据确凿,而且他本人在临斩时,还在对皇帝破口大骂。
语彤来到园中时,只见少卿独坐树下,很少看见他这么宽心过了,唯贤堂刚渡过了危机,看来他着实松了一口气。
“少卿。”语彤轻唤道,这个名字时常盘垣在心中,连呼出声来,都会让她心潮起伏不已。
少卿转头,对她温润笑笑,“这次你又帮了我。”
“还不是要你领悟得快。那刘思潮虽然没有叛逆之心,可却硬生生给你勾出了恐惧,当然输了个一败涂地。”
“我只不过给他说了飞鸟尽,良弓藏的故事,他是个聪明人,不过,却太过聪明了,还真的去找了他的几位江湖朋友,一起密谋保全自身,当然就被皇帝抓了个正着。”
语彤赞许地点点头,感慨道:“哎,不知为何,你总是第一个能读懂我心思的人。”
少卿情不自禁道:“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四目相对,皆有些不能自已。
片刻,语彤赶紧回转心神,“我差点忘记我要去找晴岚了。”说罢低头匆匆别过。
少卿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中一酸。语彤,为何你总是走得那么快,快得我来不及抓往。
回到书房,清妍正在等他,“少卿,你看我近期编写的这几部通史,可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少卿翻阅,赞道:“言简意赅,深入浅出,清妍,你的文章,我自愧不敢指教啊。”
清妍羞涩一笑,“谬赞了。”拿出一包药材道:“我见你这几日心神不宁,便让大夫给你开了几剂方子,稍后给你煎好,你要记得服用。”
少卿感激道:“谢谢你,清妍。有时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的细心。”
清妍含笑,拿起桌上纸笔,片刻几个清秀飘逸的字就跃然纸上: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少卿注视着清妍,她孤高淡泊、超群拔俗、不同于金翠脂粉。人生得一知己,已然不易。知己倘若又是红颜,又该是何等的艳丽。也许他早该被清妍打动的,可是为什么,心里那个位置,却依然被语彤牢牢占据着。
“清妍。”少卿认真道,“能得你垂青,我何其幸运,只是我恐怕有负你的深情,因为在我心里,实在是有一份旧情铭刻于心,难弃难忘。”
清妍从未听过少卿谈及感情之事,意外之中又有些心酸,“那,可以告诉我,她是谁么?”
少卿摇摇头,“算了,都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
清妍只道少卿来自江南,或是在那里有过他的青梅竹马,惦念着也是人之常情。既然自己心意已属他,又何惧再多等待呢?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放下过去,与她携手并肩。
当下,她嫣然一笑,“我先去给你煎药了。”
风波过后,少卿更忙碌了,他常常躲进书房,又或是远行不在堂中,仿佛对所有的人都避而不见。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在逃避一个人而已。
从江南烟雨下的小桥屋檐,到北方如刀凛洌的冷风扑面。在洛阳,他看到了石重贵在辽军面前的软弱;在蜀中,他看到了孟昶继位之初扩展疆土,让国势强盛的励精图治;最让他欣赏的,是自己的生养之地南唐,李璟积极用兵,在945年攻灭闽,之后采取与民休息的政策,跟邻国和好,举国上下一片详和安康。
少卿看到了太多鞠躬尽瘁精忠报国的古今大义,那些壮阔惨烈,金戈铁马的清角吹寒令人叹为观止,可夜深人静时,依然是深藏于心那份绵绵无期的挂念,那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生死契阔,令他羡慕,更让他倍感孤独。
有多久没有写信回唯贤堂了,不如那里是否安好,他与云浩约好每到一处都会写信联络,这次大概有三五月没有写了。忙随此时心意寄上书信,只有寥寥几字:
江南柳岸烟雨醉,塞外风雪唤人归看尽天下古今义,忧思难解不可为
苍穹明月秀云巅,几许离愁轻纱掩,待到南柯梦醒时,不悔天涯云水间。
云浩刚看完书信,清妍便问道:“少卿此刻在哪里?他在做些什么?几时回来?”
云浩笑笑:“他?怕是还在梦里吧,放心,他已经走遍了大江南北,快到中秋团圆之日,他也快回来了。”
正说着,语彤抱着一盆兰花进来,“云浩,快来帮我看看,我的兰花为什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云浩听着她别具一格的比喻,笑道:“准是你贪玩,不用心呵护,现在知道着急了?”
“哎呀你快帮我看看怎么治嘛!”她气急败坏地道。文翰捧着一本书进来,“语彤,你来看,这书上有兰花种植之法,一定能帮你的兰花起死回生。”
语彤道:“不用。云浩这样的专家都在这里了,书本哪里比得上云浩好!”她讨好道。
云浩无可奈何笑道:“看来你是赖上我了。”走近花前细看,便解释道:“不妨事,你只是浇水多了一些,你先将它摆放在通风阴凉处,隔天看泥土干燥些再浇就行了。”
语彤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解决了,开心道:“原来如此,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学问。”
云浩耐心解释道:“学问确实很大,就简单的浇水来讲,就够你学的了。浇水量应按照气温、盆土干湿程度及兰草生长情况而定。叶大多浇,叶细少浇。现在秋天了,要酌减水量,保持盆土润湿为好,到了冬季更应控制水量,有二成湿润就行了。”
语彤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以前我只知道你和我一样喜欢兰花,却都没听你说过这些学问,太好了,以后我有什么问题就直接找你好了。”
云浩点点头,两人又一起讨论了半天,文翰拿着书却插不上话,心里颇不是滋味。
语彤在园中摆弄花草时,只觉得有一双手轻轻环住了她,“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文翰柔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声音仿佛只专属于她一样。
“嗯,什么?”
“答应我不要再与别人走得那么近,我会妒忌的。”他从来都是那么直接地说出心里的想法,这也是语彤觉得他很自负的地方。
“傻瓜,”语彤嗔笑道,“你是说云浩吧,人家心里可是只有清妍一个人,你别胡思乱想了。”
“我才不管他心里怎么样,我只看到他在我眼前和你那么好。”文翰固执得有些孩子气地说。
“好吧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语彤对于他的执拗向来只有投降。
文翰把双手又紧了紧,在她耳边梦语一样呢喃道:“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唉,我也知道我完了,我真的越来越离不开你了,你会不会很瞧不起我?”
“怎么会呢,你对我这样的好。”语彤低头微笑道,又转身轻轻推开他,“好了,别闹了,别人看到呢。”
文翰懊恼的用手抹了抹脸,把一绺头发拂到了额前,让他英俊的脸看来更增加了几分稚气,不过,还是依然那么深情。
他泱泱然走开了,语彤凝视着他的背影,“我应该会爱上你的,”她心想。
少卿回来了。因为再过几日,便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云浩一早便在催促举办一场丰盛的宴会,让唯贤堂好好热闹热闹。
这天的天气分外晴朗,云浩走到院中,见少卿正伫立在树下。大半年没见的他清瘦了许多,但目光依然犀利如炬,只是多了几分落寞,这种落寞让云浩有点眼熟,对了,是当初文翰刚到唯贤堂那样的神情。如果文翰是为了语彤,那么少卿,又是为了谁呢?
“你的南柯梦,醒了没有?”云浩笑着问道。少卿笑,却不作声。
“你越来越深藏不露了,我也看不透你。”云浩叹道,“你就像变了一个人。”
“是么,我有什么瞒过你?又有什么你看不透的?”少卿道。
“关于你的感情,我想你可能永远都不想别人知道。”
“可是你知道对于感情我实在愚钝。”
“你是有些迟钝,但是,我不相信你能永远不动心。”
“动心?”少卿顿了顿,“我想我就是怕自己太容易动心了吧。”
“你什么都不怕,为何对感情却如此懦弱?也许你需要遇到一份惊心动魄的感情,那种可以不顾一切,可以放弃一切的感情,才能让你坚强起来吧。”
“或者,会有那么一天吧!”少卿喃喃道。
园林中,宽大的临湖阁楼正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中秋的灯影映着湖水,分外的透亮。
“余管家,酒菜都上齐了,可以通知大家入席了么”,晴岚问云浩的管家余祖元。
“可以了,劳烦晴岚姑娘。”余管家知道晴岚虽然身份上是奴婢,但实际上大家都视她如姐妹,在唯贤堂中,这三个女孩子都是不分彼此的。
云浩等人一齐入席,坐定后,语彤偏偏对面坐着的就是少卿,这让她很不自在。少卿身边依次是清妍、云浩、晴岚。晴岚正坐在文翰身边,但文翰却是目不斜视,眼神总是追随着旁边的语彤,这一干人各藏心事,却是不露声色。
清妍举杯先行敬了各位,豪气丝毫不输给须眉,引来大家一阵赞叹。一番觥筹交措,各人皆是尽兴不已。
酒过三巡,文翰也少有的喝醉了,他和腾逸在一旁聊着兵器,谈到兴高处两人又继续痛饮。
云浩也在和周围的姑娘奴婢们说着朝堂上的趣事,不时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不知为何,语彤觉得有得烦闷,美酒佳肴也索然无味了,遂站起身来,沿着溪流,踏着苔绿,不知不觉踱步来到了园林深处。
远远看到少卿,在弥漫着幽香的月桂树下,他的身影显得有些清寂。
他回来之后,两人还未说过一句话,生怕这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情感堡垒,会因为彼此而崩塌。
语彤近情情怯般的正想退步,少卿却转过头来。四目相对时,语彤突然有了一种恍然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清妍、文翰,所有的人在这一刻都变得模糊起来,只有少卿的眼神,在夜里闪亮如斯。
于是她走近,“少卿,你瘦了。”
少卿用和她一样恍然的目光看着她,半天都没有作声,片刻才道:“语彤,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放下,我觉得,我背负得好辛苦。”
“你背负着什么?”
“背负着一些,我自己都不能面对的东西。”他仿佛咬牙切齿一般说出来。但在语彤听来,和什么都没说是一样的。
于是她也不再追问,“你放不下是因为你还没有勇气看清。如果看清了,值得的,你就会有去争取,不值得的,你自然会放手,不是吗?所以现在要做的不是学不学会放下,而是学会有勇气去面对。”
“看清?我看不清,我只知道让自己陷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井里,我一直以为我不用看清就可以忘记,可现才发现却越来越失控了。”
“少卿。那……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语彤不知道少卿到底想表达什么,但她有一种危险的预感,预感这危险和自己有关。这种预感让她有一种亢奋般的欣喜和不所所措的恐惧。
“你……你可以……”他突然停下来,片刻,他叹道:“你还欠我一个故事。”
是了,就在那一天,他们说了很多很多话那一天,他说了他的故事,所以,她还欠他一个故事。
“我的故事平淡无奇,”她故意说得很轻松。“我出身在一个富裕但不完整的家庭,我有父母却没有家,也没有朋友。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很孤独。”
“不知不觉,到这儿有五年了,我曾经以为这里的一切与我毫不相干,我只是一个过客。可是当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的时候,我开始正视这里的一切,珍惜这里的每一个人。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是朋友给我的快乐。”
“所以,我终于明白,友情于我,是多么的弥足珍贵。少卿,我珍惜你们每一个人,我不要你们任何人有不开心。你明白吗?”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是无奈,是伤感,还有她从未对他流露出来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