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阳春三月,本是生机勃勃的季节,语彤却看着清妍一天天的郁郁寡欢。少卿最近真的很忙,十天半月才见到一次,听云浩说,正因为他无官无职,对外是个闲游散人,这样的身份反而更便于在各国游历,所以他趁此之机到处集思广益,寻找治国良方。
文翰因为成绩斐然,已有机会常常参与云浩等人的议事。这天,云浩又提到了刘洪昌的刻意接近。
文翰道:“已故的先皇曾在病中对右仆射王翻说过,他所有的儿子几乎皆是没有能成就大事者,唯有刘洪昌一枝独秀,可以担当大任,将刘家天下发扬光大,先皇帝的初衷本就是计划改立五子刘洪昌为太子,但又担心这种废长立少的做法会引起兄弟的纷争,酿成内乱,结果还是按照传统的礼制让老三刘洪度继承了皇位。可见刘洪昌定然也有他可取之处,所以,我认为不妨与他同仇敌忾,扭转当下的乾坤。”
云浩道:“你说的自有一定道理,但少卿曾说过,刘晟是断不会放过刘洪昌的,只是不知时候的早晚而已,所以我们一直都虚与委蛇,不敢轻言左右。”
腾逸向来最是倾佩少卿的料事如神,便在一旁道:“明日少卿就回来了,不如先问过他,再作定夺。”
云浩点头,文翰默不作声,他也早知少卿其实才是这唯贤堂真正的主人,虽然他一直不知道个中内情,不过,偌大的一个唯贤堂,也不必处处只听他一人号令,如若不放开手,又怎么能让其他的人有机会大展拳脚?
第二日少卿果然如期归来,几人便又对此事展开一番议论。
少卿道:“文翰,你对先皇定夺太子之事倒是颇有了解,但你想过没有,如若你都能打听到如此详尽,那刘晟又怎会不知?怎会不防刘洪昌这个心腹大患?我猜测无错的话,大概就这几日了,刘晟昨日下诏,让刘洪昌到昌华宫祭奠伯父襄皇帝刘隐。这其中玄机,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一干人当下不再提起与刘洪昌结党之事,果然,乾和二年三月初十,刘洪昌刚到昌华宫,刘晟派出的杀手就在那里把送他去了鬼门关,连原因都懒得向其他人解释。
文翰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酒杯,“我其实是很笨的,对不对,语彤?”
“你已经喝了很多,是不是肚子里养着很多酒虫子?”语彤故意把语气放得轻松,她知道文翰第一次提出的意见竟然会与事实背道而驰,如若大家都听了他的,便不知会惹来多大的灾祸。
“说得再天花乱坠,一切却只不过是纸上谈兵,资历实在浅薄。原来我真的高估了自己。”
“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这只是你第一次参与议事,大家都会原谅你的经验尚浅。”
“可是我无法原谅自己。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偏偏没想到呢?”
“好了。你怎么这么固执。”看着他一副极度受挫的样子,语彤都为他心急。他什么都好,就是太计较得失,太在意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印像,这样强烈的自尊,只会让自己更加辛苦。
文翰倒完了瓶中最后一滴酒,气愤地空瓶摔落在地,瓶子在地上一阵滴溜,落在云浩的脚边。
云浩看着文翰负气离开的身影,再看看一边无可奈何正在叹气的语彤。慢慢在她身边坐下。
“你真没有耐心,劝了半天都劝不好。”他故意取笑语彤。
“是他自己固执嘛,你别看他成天一副威武的样子,其实他真的很脆弱。”
“他只是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很难找得到能驯服他的人。如果能有人循循善诱,耐心开导,只要找对了方向,他依然是个可成大事之人。”
“唉,谁都拿他没辙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是说,我?”
云浩点点头,“有谁不知道他对你一片痴心,你若真的愿意帮他,他肯定会有所改观。”
“我,我怎么帮他?”语彤红着脸道。
“你知道你方才为何没有劝解成功么?”
语彤摇摇头。
“那是因为,你只当他是朋友,而不是爱人。如果一个人失意受挫的时候,还会有人爱他,在旁边陪着他,那么他才会正视自己的不足,然后去改正。你说呢?”
“你是说,刚才他负气离开,是因为我只当他是朋友?”
“孺子可教也。”云浩笑道。“他还在对你苦苦追求,可现在却在你面前丢了脸,你让他颜面何存?反倒是你如果在这个时候还爱他的话,就大不一样了。明白了么?”
语彤若有所思点点头。
烛光下,一边是清妍郁郁寡欢的身影,一边是文翰落落不得志的神情。两个人影交相辉映,在语彤眼前不断摇晃着。
翌日清晨,云浩一出屋子就看见在园中呆呆站着的语彤。
“我睡不着,”她沮丧地说。“我觉得自己太自私了。昨天你说得很对,我也有这个责任去帮助他。”
“如果你觉得是责任的话,那么还是不要去碰他。”云浩淡淡道。
“为什么?”
“除非你是真心真意想与他在一起。如若你心中还有别人,我劝你最好不要去招惹他。你知道他的自负,是不会容得下你心猿意马的。”
“我心里没有别人了。”语彤解释道。“我以前只是觉得跟他不太合适,但从现在起,我会尝试接受他,我是认真的,他对我这么好,我也不能辜负他啊。”
云浩抬眼,“是真的么?你可要想好。”
语彤坚定道:“当然。”
云浩看着少卿风尘仆仆地归来,就忙着让大家聚在一起议事,忍不住道:“这些日子来,你凡事亲力亲为,还是多休息一阵吧。”
少卿边在书架上翻阅着边道:“我哪里有时间休息,现在局势变幻莫测,一步走错了都不行。”
云浩叹道:“我觉得此刻你更需要一个人来照顾你。”
少卿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不会照顾自己么?”
云浩忽然很认真道:“少卿,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了意中人?”
少卿哑然,清妍对他的心意,大家都看在眼里,可是他心底,却藏着一段连他自己都无法面对的感情,他怎么敢轻易就说出自己的心事。
“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心不在此事上。”少卿淡淡道。翻开书本就认真查阅起来。
云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旋即又道:“那也好。谁人都落个清白。”如若少卿对二女都不钟情的话,现在能有一个跳出情海,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什么好?”
“我是说,唯贤堂里,快有好事发生了!”云浩笑道。
语彤走进练习场,今天她特意穿了一身女装的武士服,配上牛皮小蛮靴,连自己都快被自己的帅气迷住了。
文翰正心无旁鹜地射箭,他神情专注,目光如炬,仿似正在战场上那样认真。
“嗨,”语彤拍拍他的肩,“你在练箭呀。”她没话找话。
文翰牵强起一个笑容,自嘲道:“不练箭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要学别人看书么?”
“唔,不要这么垂头丧气嘛。我今天可是诚心来拜师的。”
“拜什么师?”文翰射出一支流星箭。
“哇,好厉害!”语彤很夸张地赞美,“当然拜你这位老师啊。我要学习箭术。”
文翰转过头,终于笑得晴朗些了,“可以。不过不要告诉别人,我怕被人家取笑。”
语彤作了个鬼脸。
“你要站直些,肩膀不要动来动去。”文翰一边调教一边帮她稳住腰。她的发梢轻轻在他下巴上拂动,有一种很好闻的清香,让他本来很低沉的心,一下子又沸腾起来。
当他的双手覆盖在她的手上时,只感觉柔软如绵,她的手小小的,就这么紧紧地贴着他的手心,让他再也不想放开。
练了一上午的箭,语彤已大汗淋漓,她的脸红扑扑的,浑身散发着一种迷人的馨香,把文翰看得如痴如醉。这一次她很奇怪,没有再回避他的目光,反倒是热情地迎向他,笑得很坦诚,很可爱。
下午她又提议去骑马,两人在空旷的草地上肆意策马扬鞭,文翰顿时觉得心情无比开朗,往日的阴霾一扫而光。
才刚学会,她就想自己单独尝试,文翰只好千叮万嘱,不要松手以免摔下马来。
一开始她骑得还有模有样,渐渐地就放松开来,得意洋洋的挥着鞭子,越跑越远。文翰暗想不好,赶紧翻身上马,追随她而去。
果然,再跑远些就是一片大大的斜坡,虽然不像悬崖那么惊险,可若是滚落下去,也必定会受伤不轻。文翰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语彤面对斜坡开始慌张起来,对缰绳左牵右扯,终于身体一倾斜,眼看就要从马上跌下山坡。
文翰大惊失色,眼前瞬间闪过上次她摔下悬崖的画面。不行,绝不能再让她受伤!想到这里,他从马背上直身飞起,用尽全身力气向她跃去,就在她已落下马背正要重重摔下斜坡时,文翰已紧紧用双臂环住了她,就势一滚,腿脚使力,让两人牢牢地停在了斜坡边沿。
语彤已吓得目瞪口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文翰第一时间就赶紧扶她站起来,察看她有没有受伤,他双手有些颤抖,仿佛还有许多的后怕。
倒是语彤先缓过气来,她拍拍胸口,“好险,好险!”
文翰却是心疼至极,半晌,忽又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喑哑着声音道:“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你知道吗?上次就是这样,是我没用,没能拉住你,让你摔下悬崖。我顺着那座山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找到你,我相信你一定没事,一定会回来,所以我一直在那里等你,我怕我走了,你回来看不到我,我一直等了一年……”他的声音颤抖着,终于哽咽到无声。
语彤呆呆地听完他这一番话,感觉他的身体还在微微地抖动着,片刻,似有什么东西轻轻涌上她的心头,她慢慢用手扶过他的肩,盯着他那微红的眼眶,柔声道:“没事了,什么都好好的,不是吗?看你,像个小孩子一样。”说罢便用手为他擦去额头上细密的汗水,再轻轻地抚过他的眉,他的脸,他的唇,眼神里,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款款深情。
这极度的魅惑,让他沉醉了。猝然间,他就把她再次拥进了怀里,他的嘴唇热烈的压在她唇上。一阵烧灼的感觉烫进她内心深处,让她也沉醉了。他的胳膊强而有力,他的嘴唇湿润而热切……她闭上眼睛,眼泪滑了下来,流进了两个人的口中,热热的、咸咸的。
忽然,旁边不知是谁的马匹轻嘶了一声,那声音使她心中一震。少卿的身影突然就这样跳进了她的脑海。她强压着这混沌的念头,拼命完成了她应该要完成的热吻。
少卿放下了书本,不知为何今天心绪不太安宁,可能真的是太累了吧。这段日子来,走南闯北,风餐露宿,虽然收获不小,可心底那一丝丝的挂念,却反倒日益滋长起来。云浩说得没错,他其实真的很想有个人在身边,执子之手,举案齐眉。但此刻只有烛灯孤影,一场寂寞无处诉。
从案中取出红绳结,随着烛火的闪耀,语彤的脸那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顾虑着什么,是顾虑她与清妍的感情,还是顾虑她与云浩的交好,千丝万缕,千头万绪。
夜幕刚刚降临,他来到园中,满园的桃花不知何时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原来已经过了花期。他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见到语彤,把手中的红绳结,还给她。既然已经放不下了,又何必再苦苦强撑着?
想到这里,少卿忽然有了一种勇气,他要告诉语彤,一直的沉默,只因为铭刻太深。
转过头,语彤正与文翰一路谈笑地走过来,两人十指紧扣,已然亲密无间。少卿顿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轰然倒塌。
他悄悄侧身站在树后,不想打扰他们的恩爱。
“语彤,今天一定很累吧,脚还疼吗?”文翰的声音又关切,又温柔。
“唔,还好,原来骑马这么有趣。”
“那你要答应我,下次不可以这么大意了,知道吗?”
“知道,你说了一千次啦!”
两人的温言软语随着脚步渐渐飘远。少卿无力地坐在石凳上,手里的红绳结被汗水浸得软软的。
清妍拉着语彤坐下,笑道:“我刚才可是什么都看见了,原来你这么不老实。”
语彤害羞地低下头,“他对我真的很好。”
清妍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语彤,好好珍惜。”
944年五月,韶王刘洪雅被冠上叛国之罪,处以极刑。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刘晟诏告天下,凡有勾结韶王的党羽,一律诛灭九族。
上次诛杀刘洪昌,已经把整个京城弄得谈虎色变,剑拔弩张,看到刘晟如此残害自己的手足,其他的王爷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命保几时。
奇怪的是,唯贤堂却日益忙碌起来。常有一班刘晟的心腹前来拜访,为首的正是助刘晟弑兄有功的陈道痒。
这陈道痒无官无职,偏是深得刘晟的信任,在朝中倨功至傲,无人不惧。几番来往,云浩得到了一旨密令,搜集刘晟的“佐命功臣”刘思潮结党营私的证据。
刘思潮本也不是什么好人,江湖混混,凭着狡猾卑鄙的手段暗算了刘玢,才助刘晟登上皇位,一朝得志后,日渐坐大,谁也不放在心里,所以刘晟才渐渐起了杀心,正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