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读过一篇文章,名字叫《和自己坐一会儿》,文章写于20世纪90年代的社会转型时期。谁要和自己“坐一会儿”?当然是自己。一个人产生了“自己和自己坐一会儿”的愿望,主要是源于现代社会的压力和对未来的迷茫。实际上,随着社会转型节奏的加快,贫富分化加剧,生活中不确定因素增大,现代人对自我的认识也充满了困惑。周国平先生也写过类似的文章,名为《做自己的忠实朋友》,强烈地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两个自我,当然有一个前提,就是要有自己丰富的内在精神世界,他说:
如果你经常读好书、沉思、欣赏艺术等,拥有丰富的精神生活,你就一定会感觉到,在你身上确实还有一个更高的自我,这个自我是你的人生路上的坚贞不渝的精神密友……我身上有两个自我。一个好动,什么都要尝试,什么都想经历。另一个喜静,对一切加以审视和消化。这另一个自我,仿佛是他把我派遣到人世间活动,同时又始终关切地把我置于他的视野之内,随时准备把我召回他的身边。即使我在世上遭受最悲惨的灾难和失败,只要记得返回他的途径,我就不会全军覆没。他是我的守护神,为我守护着一个永远的家园,使我不至于无家可归。
(周国平《做自己的忠实朋友》,《读者》2006年6期)
可见,对人一身而同时有两个自我的复杂感受,从古人到现代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
三、“丢车咏叹调”与所有物自我
“丢车”,已经成为遍及南北的中国社会景观。写作本文时,用“我的自行车丢了”为关键词在“谷歌”上一搜,竟然约有438000项符合查询结果。据悉,在太原市,说起丢自行车,几乎每个市民都有过类似经历。在省外文书店背后居民楼租住的刘先生,隔三差五就丢一辆自行车,平均每两三个月就丢一辆。他告诉记者,有时候中午懒一下不搬回家里,吃完饭就发现自行车飞了。刘先生在那儿住了3年,丢了十几辆自行车。太原市公安局治安管理支队的一位民警告诉记者,他家住的警官小区管理还算比较严,但小区里照样丢自行车,在过去3年时间里,他家就丢了两辆自行车。不仅社会上自行车被盗现象严重,省城高校的学生们也成了一个庞大的丢车族。太原理工大学学生小李说,她的同学、朋友都有过丢自行车的经历,有的同学一个学期能丢两三辆。有同学曾这样描述校园里丢自行车的普遍性:“如果你不想要自行车了,就放在宿舍楼下。”由于市民丢了车不报案、公安部门打击有难度等原因,已经使社会上形成了“买车—丢车—买车”的恶性循环。
我国是一个自行车大国,自行车是居民主要的交通工具,是一种不大不小但又很重要的私有财产。书到用时方觉少,车到骑时方恨无。如正欲出门碰巧发现车没了,其内心感受可想而知:再买一辆?来不及了;坐公交车去?很不方便;打的去?又心有不甘……唉,刚才还在那儿,就这么一会儿……
近来,不断从各地晚报上看到关于丢车的感慨。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作者性格不同,气质各异,所以抒发丢车感慨的方式也不一样。概而论之,大致分为三类,一为平淡描述型,一为幽默调侃型,一为痛心疾首型。
第一种如一位复旦大学的日本留学生奥寺淳的描述:
11月的一天,我在我公寓的一楼呆呆地站着,昨天刚刚买的新自行车丢了。从晚上7点到9点半的两个半小时,在公寓里面,而且有保安站在外面,我的自行车竟然被偷了!我不能相信,因为两天前我的另外一辆自行车刚修好以后就被偷了,我只好买新的车。由于第一辆自行车很便宜而且常常坏,所以第二辆车我选了450元的。被偷前,我的日本朋友半开玩笑地说:“在中国又贵又好看的自行车一定会被偷的,有可能不到一个月吧!”可是现实是不到一天。我找了两个小时,然后打电话给中国朋友,要抱怨这个事情。没想到她说:“这样的事没办法,在中国常常发生,我的朋友已经被偷了5辆自行车。你下次不要买新的,也不要买贵的!”不过我觉得比较奇怪,买好看的新自行车有问题吗?
第二种如《楼下有贼》,作者誓与偷车贼周旋斗争到底,结果是“18年了,我在与偷车贼的交锋中彻底地败下阵来,结局是一共丢了32辆车”。最有意思的是为防偷车贼,作者把新车搬到三楼,几天以后又丢了,墙上还写着两个字:太低。于是作者又换了一辆,把车搬到了六楼,几天以后还是丢了,墙上又换了两个字:还低。结尾作者不无调侃地说:“这楼一共就六层,你总不能让我把车放在楼顶上吧,我这可是自行车,又不是直升机!”
第三种如《我的车子丢了》,行文凝练,语调沉痛,试看:
城市,白天,一座最高的大楼下面,我的车子丢了。
这是新千年后我丢的第三辆车,一个三口之家丢的第七辆车了。车龄不到100天,备了两套锁,一套插锁,一套链锁,它还是丢了。我的车子丢了。
生活,从什么时候起,丢自行车成了正常?在我住的那个楼栋里,家家都丢过车。说起丢车的事,城里人人一片哀,有人甚至自嘲:买车就是为丢的。由是我更加不可名状地愤恨,气恼,我的车子丢了……
这篇文章所描述的心态,实际上涉及了心理学中所说的“所有物自我”的问题。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海德(F.Heider)认为,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具有人类行为因果联系的解释,其所关心的问题背后都有或深或浅的心理学原因,从这种意义上说,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朴素的心理学家(native psychologist)。以本文为例,丢车人的感慨实际上涉及“所有物自我”这一心理学问题。被誉为“现代自我研究之父”的美国心理学家威廉姆·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在20世纪初首次对“自我”进行了科学分类:①“物质自我”,也叫“物理自我”或“躯体自我”,即真实的、物理意义上的自我存在。②“社会自我”,也叫作“经验自我”、“外部自我”,即在同他人进行社会交往而形成的个体的自我感觉,或自我对他人评价的感知与知觉。③“精神自我”,也叫作“心理自我”、“内部自我”,即我们的内部自我或我们的心理自我。我们所能感知到的能力、态度、情绪、兴趣、动机、意见、特质,以及愿望都是精神自我的组成部分,它代表了我们对我们自己的主观体验——我们对我们自己有什么样的感受。
上文所提到的丢车感慨主要与詹姆斯所说的“物质自我”有关。詹姆斯认为物质自我可以分为“躯体自我”与“躯体外自我”。“躯体自我”是自我认知的起点,是我们对自己身体真实存在的感知,如体重、身高、形态、肤色、镜子中的自我形象等。正是由于躯体自我的存在,我们才能感知世界,而在感知世界的同时,我们也在感知自身。“躯体外自我”,是“躯体自我”向外的、自然的物质延伸。人类对于自我的感知不只限于身体,还可以延伸到环绕他周围的物质环境。
恰如詹姆斯所说:“从最广泛的可能性上看……个体的自我是他所能称为他的(his)的总和,不仅限于他的身体和他的心理力量,还包括他的衣服和他的房子,他的妻子和儿女,他的祖先和朋友,他的名声和成果,它的土地和马匹、游艇和账户。所有这些都赋予他相同的情感。如果它们都非常好,那么他会有成就感;如果它们不怎么好,那他会感到沮丧——虽然对每件事而言程度未必相同,但总的趋势是不变的。”那些物,不仅仅是对于个人历史和记忆的见证,它们就是“我”的一部分。丢弃这些所有物的举动往往昭示着对过去经历的割裂——例如烧掉旧日恋人的情书——而这种举动割裂的不仅仅是历史,同时也是蔓生的自我,如同割裂手脚与躯干。“我”的灵魂,弥散开来,超越躯体的界限,附着在一切属于“我”的实体上。当躯体腐朽,那些人或物会继承我们的灵魂与生命。这样一来,衣冠冢并不仅仅是聊寄哀思,而博物馆静静躺着的藏品上,也隐藏着些许旧日的灵魂的呼唤。于是,当人们描述他们自己时,他们往往自然而然地提及他们的所有物。人们也热衷于聚敛所有物,例如,年幼儿童就是积极的收集者。他们收集瓶盖、石头、贝壳等。收藏这些东西并不仅仅是因为它们的物质价值(它们往往没有什么价值);相反,它们代表了自我的重要方面。把所有物当作自我的一部分的趋势将贯穿我们的一生,也许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很不舍得丢弃旧衣服或早已没有用处的东西。
有一种说法认为,躯体之外的事物都属于“身外之物”。表面上看,这样不差,但若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观察,由于有些“身外之物”已经成为我们心理感知的构成部分,所以,实际上,凡带有我们心理烙印的“身外之物”都具有“身内之物”的意义。例如,当人们判断他们对于不同字母的愉悦程度时,他们表现出对于构成他们名字,尤其是词首大写字母的偏爱,这种“人名字母效应”为詹姆斯所提出的“躯体外自我”提供了有力证据。换言之,物质自我并非只限于自身的肉体。例如,某位女士也许有一个她最喜欢的挎包。挎包本身并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但在句子“我最喜欢的挎包”中,却表达了一种自我心理的延伸。
1992年,美国社会心理学家贝根(Beggan)做了一系列关于所有物是延伸自我的实验,他展示给被试者大量不昂贵的物品(如钥匙环、塑料梳子、纸牌),从中选取一样,要求他们保管。后来,被试者对于他们保管的东西的评价要高于其他的东西。接下来的调查发现,这种趋势先前在无关测试中失败的被试者身上显得尤为明显。对于这种“纯粹所有者效应”(mere ownership effect)有多种解释,而一种可能性是,一旦所有物成为自我的一部分,我们就会赋予其价值并利用其来提升积极的自尊感。进一步的研究表明,丢失了钱包的个体往往会比丢失了一张照片更感到痛苦。同样,许多车主会为汽车的损坏而感到极度愤怒,哪怕那只不过是很轻微的损伤。最后,许多因自然灾害而损失财产的人会体验到与失去他们心爱的人一样的悲痛体验。
物质自我的延伸目标可以是任何物质对象,当然也包括本文的议题:自行车。试看作者那痛心疾首的描述:
我丢的那辆车子打了钢号,紫色的,直把,线闸,才买一个月时因为质量,前后轴、前后胎都换了,而且配了座套,装了筐。它不是我爱,却是我出行的必用必需。我的车子丢了。我是公民,我没犯法,我是按指定位置放车的;我的口袋向所有规定打开,从有收入那天起,该缴纳的税费都缴了,可是苍天在我需要他时服了安定,我的车子丢了。
在此,车子已经打上了强烈的自我烙印,它已经由所谓的“身外之物”变成了标准的“身内之物”——所有物自我,即躯体自我的合理延伸。在生活中,这些“所有物自我”实际上已经成了“身内之物”,如果它们安全、状态好,那么当事的自我本人就会有好心情及成就感;反之,他会感到沮丧——虽然对每件事而言程度未必相同,但总的趋势是不变的。明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这段文字的内涵:
连续三天,我在丢车的地方,拿着两把无用的钥匙,不停地转走,喊说。我崇仰法,信奉真,逐着天上的日月光,被感动中国的人物感动着,但是,我的车子丢了。
我不会为丢一辆自行车变神经的,只希望魂的丢失得到灵的安慰,能碰到一个人对我说,以后这类事不会再发生了(哪怕就一个),但是宽阔笔直的街道就那么平躺着,所有繁华的高楼都孤寂地站在一边。我的车子白丢了,所有的车子都白丢了。
总听有人讲,我们有了应该有的;没见有人说,我们丢了不应该丢掉的。可怕在,一个自称有钥匙可以开启经济洞天的年代,锁失去了意义。
最后顺便说一句,我也丢过车子,也曾在丢失地点徘徊、寻觅,希望再看到它的身影,所以特别容易产生共鸣。但在此,要意识到:令我们所惆怅不已的,是物质自我的延伸,一种打上我们生命印记的所有物自我。
四、“镜子先生”,“镜中我”及其他
从报纸上曾看到这样一篇文章,是关于老师教育学生的。不过,这位“老师”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先生”。文章名为《镜子改变了什么?》它本是中学一节数学课的题目,其大意是要让学生通过实验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任何物体放在镜子面前,在镜子中都能找出它相对于镜面的轴对称图形,当物体正对镜面摆放时,镜面会改变它的左右方向;当物体垂直于镜面摆放时,镜面会改变它的上下方向。通过现场实验,让学生体验数学的乐趣,逐步培养其空间想象能力及动手操作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