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早上好!”西弗勒斯太太又一次问道,不过这次的声音大多了。
赫林突然一怔,如梦初醒的样子,马上回答道:“噢……您也早上好!”
西弗勒斯太太看见赫林这样,先是一笑,然后伸手离开窗口,取下了鸟笼。
赫林小姐戴上眼镜,开始看拿着的那份《先驱论坛报》。但是,没有一会儿,隔壁的一种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抬头看去,原来是推销员在干活儿。她指指点点的,并且嘴里还说着什么,好像在告诉推销员应该怎么做。他一开始看着她,并没有说什么。赫林小姐还是若无其事地说着,听了一阵之后,推销员突然正面看着她,唇部还在激烈抽动,这个微小的表情非常明显,看起来他对赫林小姐的干扰相当不满。
赫林看到推销员这样,脸上的神情是又惊又怕,赶紧从篱笆边走开了。
眼前的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杰夫的眼睛,正当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的时候。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我想你是不知道吧,在纽约,窥测别人可是要被拘留六个月的。”
杰夫一怔,急忙扭头一看,原来是保险公司雇的护士斯特拉来了,便忙招呼道:“唉,斯特拉,你好。”
斯特拉,四十多岁,单从外表看,她是个身体壮实、相貌一般的黑头发中年妇女。但这个人可精明能干、能说会道。杰夫看着她,先是摘下宽边凉帽,然后把手中的包放在桌上。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体温表,一边擦拭,一边不满地瞪了杰夫一眼,继续说:“还有就是,拘留所里是没有窗户的。过去怎么惩罚这种人,你知道吗?就是把犯人的一只眼珠子抠出来,而且他们用的还是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条。你自己觉得这样值得吗,为从这么一个小窟窿里看到的事情丢掉一只眼珠子?”
杰夫歪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虽然她这样说着,但也忍不住朝外看了一眼。忽然,斯特拉好像明白了什么,不由地笑了起来,继续说道:“唉,亲爱的,我看,人们应该走出自己的房间,从窗外看看自己屋里的情形。呵呵,现在我们俩成了一样的了。怎么样,这句话算得上至理名言了吧!”她一边说,一边把杰夫的轮椅转了过来。
杰夫轻轻地笑了笑,脸上浮起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说:“这句话好像在1939年4月的《读者文摘》上登过,这是句老话了。”
斯特拉马上说:“我只不过是在引用一段名人名言罢了。”她说着,从小盒里拿出体温表甩了甩。
杰夫一看斯特拉把体温表递过来,把本来想说的什么咽了回去,忙说:“今天早上不必量了吧。”
斯特拉把体温表塞进杰夫的嘴里,一副好像没有听到杰夫的话的神情,却像哄小孩似的对他说:“别说话,在心里数一百下。”接着,她担心杰夫再说什么,忙自顾自地、滔滔不绝地说道:“我应该成为一个吉卜赛算命女郎,你知道的,我不应该当什么保险公司的护土。哪儿要是出了麻烦事,我的鼻子尖在10英里以外都能闻得出来。1929年那次股票市场暴跌,你听说过吗?”
杰夫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那次我早就预料到了。”
“斯特拉,你是怎么预料到的?”杰夫嘴里衔着体温表,含含糊糊地问道。
“其实,简单得很。”斯特拉一边往沙发上铺床单,一边说,“我当时正在为通用汽车公司的一位总裁做护理。医院诊断说他得了腰子病,而我看他得的是精神病。你说说看,汽车公司里有什么事是值得担心的?要么是生产过剩,要么就是倒闭破产。其他的人才不去关心这些事呢!”
听到这里,杰夫把体温表从嘴里取出来,说:“斯特拉,从经济学的角度,腰子病和股票市场可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呀。”说完,他又自觉地把体温表塞进嘴里。
“但当时的股票市场确实暴跌了,是不是?”斯特拉铺好床单后,从自己的包里取出几个小瓶子放在一旁,继续说,“实话告诉你,我也在你这间屋子里嗅出了一些问题。首先是你的腿摔断了,然后,你又从窗口里偷看你不应该看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都是问题。我已经嗅到你被法庭传讯的场景。一群正襟危坐的法官在你面前,而你可怜巴巴地站着,还苦苦地哀求说:‘这只不过是我的一种消遣而已,法官大人,我已经知道那是既无知又无聊的,请您相信,我可是像慈父一样爱着我的左邻右舍呢!’然后,一个法官说:‘算你走运,好吧,只判你三年就可以了。’”她惟妙惟肖地自言自语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你说得简直太好了。不过,就目前的处境而言,我正愁没有麻烦事儿呢。”杰夫忙把体温表取出递给斯特拉。她仔细看了看体温表。
杰夫问道:“怎么样?”
“就目前的状况看来,你得了男性荷尔蒙缺乏症。”斯特拉看了他一眼。
“你能看出这种病就单凭我的体温?”杰夫惊讶地问。
她甩了甩体温表,说:“我知道,你偷看那些崇拜日光的赤裸女人已经四个星期了,可是你的体温连一度也没有升上去。”一边说,她一边用另一只手捏着酒精棉花给体温表消毒,然后,把它放回小盒子里。
斯特拉走到杰夫的轮椅后面,把轮椅推到床边。杰夫看着她这样,便松了一口气,说道:“太好了。唉,再熬一个星期吧。”
在斯特拉的帮助下,杰夫用一条腿站着,慢慢脱去衬衣,然后俯卧在床上。斯特拉非常吃力地搬动着杰夫沉重的伤腿,把它们尽量平衡地放在床上。
“你好像说得不错,我这间屋子里真是要出问题了。”杰夫舒适地躺着说。
“我知道。”斯特拉心不在焉地敷衍说。她拿起一个小瓶,把里面的一些油状液体倒在手心里,来回地在手掌里摩擦,然后均匀地涂抹在杰夫赤裸的背上。
杰夫突然感觉背上一阵灼热,急忙问:“我说,你那瓶里是什么玩意儿?放在火上烤过吧?”
斯特拉一边非常用力地按摩着杰夫背上僵硬的肌肉,一边答道:“你说对了,这样可以加快你的血液循环。”
杰夫用嘲讽的口气说道:“原来如此!”
“怎么回事?就是你刚才要说的问题?”斯特拉忽然想起了杰夫刚才说的话。
杰夫说:“我说的是说莉莎·弗里蒙特。”
斯特拉很纳闷儿,问:“你是不是在开玩笑?你是个体格健壮的小伙子,她是个年轻美丽的姑娘,你们这么般配还能有什么问题?”
“她要和我结婚。”杰夫苦恼地说。
“这也很正常呀。”
“可关键是,我不想娶她。”
“你这样才是不正常呢!”斯特拉非常诧异。
杰夫又接着说道:“我对结婚还缺乏充分的心理准备,所以我实在不想结婚。”
斯特拉不以为然地说:“像你这样没有头脑、粗心大意的人,和莉莎·弗里蒙特结婚是再合适不过了。对一个男人来说,只要找到了一位合适他的姑娘,那么就再也不需要什么可准备的了。”
“她是个不错的姑娘。”杰夫的语气突然又变得迟疑起来。
斯特拉双手揉着杰夫背部的各个部位,显得非常熟练。她问杰夫:“那是为什么呀?你和她闹翻了?”
杰夫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没有。”
斯特拉接着问:“那是不是她父亲拿手枪威胁你了?”
杰夫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你不要乱说,根本没有这回事!”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以前的确发生过这种事情。”斯特拉甩了甩发酸的手指,一本正经地说,“你没有听说过吗?世界上最美满的幸福婚姻,许多就是在枪口底下结成的。”她说完话,又拿起一条毛巾,在杰夫油亮亮的背部使劲地擦着。
“唉,你不知道,她不是我想结婚的那种姑娘。”杰夫似乎有苦难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为什么?她可是千里挑一的好姑娘呀!”斯特拉放下毛巾,显得更加迷惑了。她又拿起另一个瓶子,往杰夫的背上倒里面的洗净剂。
杰夫郁郁沉闷,喃喃地说:“说实话,她太漂亮、太聪明、太老练、太……总之,她真的是太完美了。她哪样都好,可就是缺少我所需要的东西。”
“你需要的是什么,能不能把它说出来,我们讨论讨论?”斯特拉好像一下子来了兴趣。
杰夫想了想,艰难地说道:“说出来也没有什么问题。事情其实很简单,她的世界属于帕克大道上那种高雅、纯净的环境,属于奢华的酒店、鸡尾酒会、非常高档的场所……”
还没有等杰夫说完,斯特拉就立刻打断了他,说:“那是因为她不得不待在那样的环境中。我觉得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能活得心安理得,能适应身边的任何环境。”
杰夫继续说:“……你好好想想,她能满世界的四处颠簸、浪迹天涯吗?特别是跟着一个存款不是很好,或者从不超过一个星期薪水的穷摄影师?除非她是疯了。”他说完,又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那你永远就这样不结婚了?”斯特拉一边说,一边用毛巾轻轻擦掉杰夫背上的液体,扶着他慢慢站起来。
“也说不定哪天我就会结婚了呢。”杰夫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开始慢慢地穿衬衣,“但是,人不能把结婚当做是穿一件新衣服、吃顿海鲜或大谈最近发生的丑闻,那样,生活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斯特拉搀扶着他,让他重新回到轮椅旁,轻轻地坐下。他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你明白吗,我希望和我结婚的女人能够无所不能,无事不干,无所不爱,能够四海为家。所以,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件事给了结了,让她另找他人吧。”
斯特拉一边在轮椅上装扶手,一边不满地说:“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就是想对她说:‘走吧,我配不上你!你是个过于完美的女人。’”
她说完就把那些小瓶子装进原来的包里,然后转过身来认真地说:“杰弗里斯先生,虽然我没有什么文化,但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男人和女人相遇并相爱以后,应该是‘砰’的一声,马上结合,就好像是百老汇大街上相撞的两辆出租汽车那样,而不是相对无言,沉默坐着,像研究、分析瓶子里的两个标本一样,相互打量。”她说着,“哗”地一下把床上的床单掀起来,开始叠在一块儿。
“应该用一种理性的办法对待婚姻。”
“什么理性!理性给全人类带来的麻烦事儿还少吗?现代婚姻,哼!”斯特拉对杰夫刚才的话不屑一顾。
“我和莉莎在感情上还没有达到……”杰夫把轮椅掉过来看着她说。
斯特拉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的那些都是废话!以前的时候,人们也就是相互见见面,了解一下,或者一兴奋就结合了!可是如今,你算计我,我对付你,嘴里说着一套一套的,可是心里却相互猜忌,要不就是你对她、她对你进行一通精神分析。到最后,像是在参加文官考试,而不是在谈恋爱了!”
“人与人的感情层次是有差异的……”杰夫还想辩解,但又被斯特拉打断了。
“你要是想找麻烦,首先肯定就得惹麻烦!告诉你,我知道一个挺好的小伙子,和一个姑娘交往了三年,而那个姑娘就住在他的对面街上。可后来,那个小伙子不肯和她结婚。什么原因呢?因为那个姑娘在《外貌》那本杂志上测试关于婚姻的问题时,只得了61分!”
杰夫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但他马上又换了一种讥刺的口气,对斯特拉说道:“不会吧,这就是你对婚姻理论的高见吗?”
斯特拉放下叠好的床单,并没有理会他的讽刺,走到他面前认真地说:“杰夫,当年,我和迈尔斯是在一种情不投、意不合的时机结婚的,我们俩根本不相配。即使到了现在,也是如此。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都和睦相处、相亲相爱,生活得非常幸福。”
杰夫打了个哈欠,看样子显然是被这没有尽头的谈话搞得厌烦了。他懒懒地说:“斯特拉,这很好呀。现在,能不能帮我做个三明治吃?”
“当然可以。”斯特拉说了一声,就朝厨房走去,突然她又回身说,“我还要在三明治上抹上一点常人的想法。你知道,从头到脚,莉莎每一个细胞都在爱着你。最后,我给你两个字忠告:娶她。”
“她是不是买通了你,给了你很多钱呀?”杰夫开玩笑地问。
斯特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进厨房。杰夫轻轻叹了口气,很无奈地环视了一下狭小的屋子。一会儿,他又向窗户外看去。
对面公寓的院子里,那位摆弄花草的推销员已经不见了踪影。而用报纸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赫林小姐,正靠在折叠椅上闭目养神。一切看起来又好像恢复到了起初的样子。一会儿,杰夫又把目光移向公寓的其他后窗。
托索小姐正非常有节奏地对着镜子,梳着自己的一头金红色的长发。就在这个时候,那扇一直关闭着的窗户打开了,是六楼左边的那家。是房东打开了那扇窗户,而在他身后,杰夫还看到两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像是一对新婚的夫妇。房东交给小伙子一串钥匙,小伙子一边接过钥匙,一边说了句:“谢谢。”
之后,房东转身走出了房间。当那对新婚夫妇刚要搂抱在一起的时候,房东提着箱子猛然推门又进来了。房东把箱子放下,客气地说:“如果还需要什么东西,请按一下铃。”两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那里,又说了一句:“谢谢。”
房东把门关上,走了出去。两个年轻人立刻紧紧搂抱在一起,迫不及待地亲吻着对方。杰夫好奇地看着,眼睛瞪得很大。
过了一会儿,小伙子才松开那个姑娘,招呼道:“来,快来!”说着拉开通往起居室的门,跑出卧室。杰夫有点疑惑地看着,忽然,他看见青年抱着姑娘,一步一步走进卧室,神情非常庄重。杰夫不由得“哦”了一声,会心地笑了。刚才碍于房东在场,他们俩又做了一遍原先没有做出来的亲密举动。
两人如胶似漆,新郎不停地亲吻着怀里的新娘。忽然,新娘往敞开着的窗户看了一眼,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可以看得出来,她意识到很有可能被别人偷看到他们这种过分亲密的行为。新郎也好像意识到了这种情况,忙放下新娘,走到窗前,放下了厚厚的窗帘。
杰夫忙移开目光,还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忽然,他发现斯特拉正在身后冷冷地瞪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从厨房里出来了。看到这个,杰夫有点惭愧地笑了笑。
“只会说空话。”斯特拉不屑地撇了撇嘴说。说完,她拿起提包,转身出了门。杰夫转过头,表情有点僵硬,看着斯特拉离开了。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杰夫百无聊赖、困乏不堪,就那样一个人在窗前坐了一天。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他竟然在轮椅上睡着了。光线在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树的影子也在随着光线不断地推移着。渐渐地,对面的公寓又热闹起来了。白天在各处工作的人们已陆续回到家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从每一扇敞开的后窗里,他们正在各自的屋子里忙活着。
杰夫的屋子里,还是原来那样。他慢慢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发现,屋里好像有人。他仔细端详,原来是自己的女友莉莎来了,正站在他的身边,俯身凝视着他。顿时,杰夫睡意全消,坐直了身子。
莉莎,她披着薄如蝉翼的天蓝色纱巾,穿着一件袒露双肩的黑裙子,手上戴着一双白手套,显得非常清纯。她不仅年轻貌美,而且衣着讲究、时髦,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见杰夫醒了,她便靠了过来,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温柔地问道:“腿好点了吗?”
“嗯……还是有一点疼。”
“你的肚子呢?”
杰夫微笑了一下,说道:“快变成橄榄球了,真是空空如也呀。”
莉莎听到杰夫的回答,忍不住笑了。她又吻了杰夫一下,继续问道:“那你的爱情怎么样呢?”
“不太理想。”杰夫摇摇头说道。
“还有什么事让你不高兴吗?”莉莎问了一句,随后看了看光线昏暗的屋子。
“嗯,过来。”杰夫把莉莎拉进怀里。他眯着双眼,含情脉脉地凝望着莉莎,故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很快活地用手臂抱住杰夫,温柔地亲吻着他的脸,然后充满热情地笑了一声。她转过身,微笑着对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挺好了,我的全名是莉莎——卡罗尔——弗里蒙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