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北京收获还是挺大的。展览进展很顺利,主题是关于未来和环保,当下,这也是最热门的话题。几乎各大门户网站都在提倡“减法生活”,连地铁上的公益广告也是宣传这些。朋友说要是将来有机会希望可以把这种人文与环境之间的主题展览越做越大,一直做下去。
而除此之外,意外的是,我在豆豆那里竟然看到了美嘉,这姑娘竟然大着肚子跟老公闹别扭离家出走来投奔豆豆。上学时便是我一直扮黑脸,现在仍然是由我来。我把美嘉狠训一番,这小妞之前还理直气壮地说要离婚。亏她想得出。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是千篇一律的婆媳矛盾,儿子夹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美嘉说:“他们全家欺负我,我才不回去。”“人家欺负你什么了?”
“我给我父母买了点东西,他妈就说风凉话给我听。钱是我们挣的,关她什么事。再说,我说等孩子生下来后想让我妈过来帮我带,她又不愿意,非说要请月嫂。现在的月嫂多不好找,再说又不知底细,要是出了事情怎么办?”
“那可以让你婆婆带啊。”
“她带?鬼才信她会带孩子。连她自己两个儿子都是外婆带大的,她哪里会照顾小孩?”
“你总得给她个机会啊,毕竟是孩子的奶奶,也想跟孩子亲近。再说,你们即便是夫妻,人家也是老太太的儿子吧?”
“谁家孩子谁不珍贵?难道要我拿自己的孩子去当试验品么?我才不干。要么让我妈来给我带孩子我才放心,要么我就干脆不工作了在家自己带,其他人免谈。”
“那你有替你妈想过么?辛苦半辈子还要来帮你带孩子,毕竟是外婆怎么说与奶奶比都远了一层。奶奶还在,你硬要把她接过来,现在你婆婆只是说些你不中听的话,你就鸡飞狗跳的,以后要是在你妈面前说风凉话怎么办?你让你妈那么大岁数了在那儿受着?”
“那绝对不行。”
“不行还能怎么着?你天天跟你婆婆吵架?还是拿你老公出气闹离婚?拜托你成熟点行么?已经快当妈的人了,还玩什么叛逆,遇事动动脑子OK?”
美嘉让我和豆豆联合进攻说得慢慢息了气焰。豆豆在旁边赶忙说:“唉,也难为人家,你才来了两天,都打十几个电话了,天天说要来接你,你不让。”
“豆豆这环境自己住都憋屈,还要照顾你这么个少奶奶。美嘉,你什么时候能替别人考虑下?肚子里的孩子经得起你这当妈的这么折腾?这是路上没出什么事,要是真出什么事了我看你怎么办?你跟谁都没法交代。”
“那现在我要怎么办?”
“打电话,让他明天就来接你。”
“可是……”
“没可是,要是出事了我们担不起这责任。你赶紧回去。”
送走美嘉,我跟豆豆去后海酒吧街闲逛。
已经是北方的十二月,树木几乎都干枯了枝丫,看上去落寞萧索。豆豆买了两只招财猫的零钱包,送我一只她自己留一只。
傍晚时候我们去一家叫“懒人天堂”的酒吧喝酒,豆豆说这家酒吧是新开张的,之前那家兑了出去,她说原来叫“邂逅”。
酒过三巡,坐在我对面的豆豆开始说胡话。外面的天色早暗了下来,北方的冬天,午后四五点钟天就见黑。服务生过来帮我们点烛台,豆豆说再加酒,我对服务生摆了摆手。
果然,到底还是感情的事。
豆豆说:“你说爱情是什么?什么是爱情?爱情就是个狗屁。不是有句话说得好么?叫什么英雄莫问出处。什么英雄,都他妈是狗熊!”
自打我认识豆豆起,这是我第二次见她哭。第一次是大学毕业离校时。
我一直以为豆豆是特别开朗向上的姑娘,可事实证明,再坚强的人也有被现实击垮的时候,尤其是个女孩子。
无非是世俗桥段,豆豆原本交了个北京当地的男生,两人最开始火热得不得了,后来那男生听说豆豆没有北京户口,而且年底将要辞职重新找工作,听完就撤了。倒也没那么夸张,但情侣间的刻意生分还是看得出的。豆豆说:“我憋气啊,这叫什么事?这是谈感情还是谈条件?再说,姑奶奶有什么好配不上他的,他不就是北京本地人么?”
我拍着伏在桌面上的豆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于这座城市,很多人都充满抱怨,然而,还是有那么多人向往。要不就像豆豆这般,如此在这儿甘受人脸色又是为何?
半晌,豆豆的情绪缓过来了些,抬起头突然对我说:“小绿,要么你回来吧。你一个人在长沙做什么,你回来了,我们也是个伴儿。”许是当时的场景让人感慨颇多,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点头说:“好,我回头安排一下。”
就这样,我在豆豆的怂恿下决定回北京,而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想给自己一个新的环境。沈安年走后,我已努力从过往的感情里走出来,但我做不到。那里有我们一起经历过的最真实的时光,如果说之前我与沈安年的分分合合都是小儿女的架势,那么在长沙的将近半年时间里,我们才是真正地一起生活,一起成长,一起去经营这份感情。
越是琐碎的东西,其实越是让人难以戒掉。
我回了长沙,找房东商量退房子的事情,以及各种结算。
钟犁来我住处时,靠在沙发上一直不说话。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也知道他在怪我,但我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我理不清自己更无从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我不想再像第一次与沈安年分开后那样,迷迷糊糊撞见江水木,以为拿一个人来挡就不必面对自己面对过往。然而我错了,如果说江水木是骗子,我又是什么,我也从未喜欢过江水木不是么?如果江水木因此恨我,我无话可说。
我深知这个男人的好,知道他的心意。我知道从半年前他在路上撞到我,之后开始细心关照我便是因为他喜欢我,但我这个样子,没有办法面对一个新的人和一段新的感情。至少,我应该把自己找回来,找回我对生活的热情、自信和希望。
钟犁说:“小绿,你决定了么?”
“是。”
“呵,上次我问你你只是说回去待几天,现在却真的来告诉我一去不返。”
“哈,什么一去不复返,哪里有那么严重?你回头到北京可以去看我啊,我说不定哪天就又跑回来找你们玩了。”我心底慌张却强作镇定。
钟犁把身体向后靠过去,点了支烟,不再说话。
晚上跟钟犁出门吃饭,是一所高校旁边的一家火锅店,钟犁说那里的鸭火锅很好。我笑他,我说要真是一直在长沙待下去,早晚会让他带我吃成小肥妹。
“那你就因为这个落跑么?”
看,又来了。当一个男人幽怨起来的时候,气场丝毫不比女人差,相反更打动人。
看着面前这个瘦削、细高的男人,想起夏天时他在芙蓉中路上撞到我,然后慌张地从车上下来,又带我去看医生,我当时就知道这个男人很善良。
他带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穿街走巷,他是我在这座城市里唯一交好的朋友,唯有他悉心照顾我。或许,我与这城市紧密的联系,除了沈安年给我的回忆,便是钟犁给我的温暖。然而,所有故事都会有曲终人散的时候,我们总是不能太贪婪,把所有好的东西都拿过来,因为,不是所有的好你都能够承担和珍惜。
我不想伤害钟犁。这是实话。
午夜韶山路上的昏暗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那么长,天已经这么冷了,即便是南方。我跟钟犁肩并肩走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说:“你知道吗?我之前一直不喜欢北方,尤其是北方的冬天,因为万物萧索看上去特别寂寥。但是兜兜转转后,你会知道哪里是你的根,哪里有你的亲人你的朋友,即便你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心底还是有个声音在轻轻说回家吧。”
我说:“所谓成长,大抵也就是这样的事情。当我们转身的时候,发现所有美好的风景都已抛在身后。”
钟犁站定,扳着我的肩说:“小绿,前方也有美好的风景,只要你勇敢地向前走。不管怎样,我都会在你身后看着你。”
我去舞蹈教室跟老师辞行,却换了舞蹈老师。一起跳舞的姑娘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你还不知道么?”“什么?”“我们老师走了。”
“哦?出国了么?”
“什么呀!唉,是死了。”
“什么?”
“我们也觉得意外,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自杀了?”
“你是说自杀?”
“是啊。听说好像是男朋友在国外结婚了吧。唉,那也不至于啊,现在的男人有得是,什么样的没有?不值得呀!”
回来的路上,我好似被人抽走了全部力气,几次都是车到面前了才晃过神来,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关于老师自杀的事情。男朋友结婚了,是说照片上在英国的那个女生么?我还记得当时老师跟我说明年两个人一起去瑞士时坚强又隐忍的表情,好似做了莫大的决心。要有怎样的勇气才能去一起面对世俗的种种偏见,面对来自家人的压力?
即便这些痛苦,我们都可以面对,都可以相互鼓励着撑下去,可是,倘若那个人不在了呢,这些所谓的坚持隐忍又为了哪般?虽然老师没有跟我提过她之前的事情,但我还是猜得出至少她不是一个天生的同性恋者,跟绝大多数人一样,很多人都不是天生的同性恋者。事实上,与同性恋爱或者与异性恋爱也不过是选择不同罢了。
当你在男人那里屡屡伤心,你觉得他们不够温柔不够体贴,不够关爱自己,不够珍惜,你会明白在男人面前,女人永远是弱势群体,因为女人永远不是一个男人的毕生事业,但男人却是女人的毕生心血。
就是因为对男人失望了,才去找一个女人来爱。她们同等弱势,同等柔软,同等害怕受伤害,她们也同样敏感,正因如此才更能体贴彼此,更知道怎样好好去照顾对方。然而,在这种看似“退而求其次”的选择里都要被辜负以至于失望,我们的爱情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如沈柚,如老师,如我,如豆豆,如所有女子,谁又能告诉我们值得我们托付的幸福到底在哪里,还是,那永远只是个乌托邦的理想国?
晚上,我在房间里整理东西。房里的一花一草,都是沈安年在时两个人一起布置的。小碎花的沙发巾,墙壁上粘上去的蜡烛,还有楼梯转角处当时被沈安年气喘吁吁扛上来的滴水观音。
翻开日记本,里面清清楚楚记着我跟沈安年之间的细碎过往,分分合合历历在目。这是我专门写给沈安年的日记,从二〇〇六年开始。每一笔都是想念。从两个人相隔千里,三四个月才见一次,竟能坚持几年,实属不易。我还记得那时候刚跟沈安年第一次分手,自己一蹶不振,沈柚数落我说:“没见谁谈个网恋谈得像你这么上心的。”
这是第二本,第一本当初已给了沈安年。记得那时候沈安年问我会不会写一辈子的日记给他,哪怕我们日日相见,哪怕我们相守到老了,我说会。可是眼下,已经好久没有写了。不知如何开口,不知怎样提笔,那个人不在了,你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想念是一个人的事情,但爱情,光靠想念远远不够。
我蹲在地上,看着满屋狼藉,想发信息给沈安年,已经打上了,却还是按了取消。
有什么办法呢?沈安年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他现在的生活我无从知晓,他所在的那座城市,我从来没有去过。他有了新的生活,而我还在原地。
总有一个人会快一步或慢一步。这一程,便这样落下了。
我坐在地板上抽烟,看着周遭收拾得空旷的墙壁,黯然伤感。记得当初搬进来的时候,整栋楼还没有施工完,每天都会有住户装修,我跟沈安年便从最开始的抱怨,每天早上七点左右就会被头顶叮叮咣咣的声音吵醒,到后来已经习惯,睁开眼睛翻个身继续睡。
那时候沈安年每天早上出门前都会跑楼上来吻我一下,然后我总会问一句:“钥匙带了没?”为此沈安年总笑我,说我像个妈似的。
原来,不知不觉,我们竟也有这么多温馨美好的小时光。
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