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凤凰之行却未能成行。我接到妹妹的电话,说母亲下楼时不小心摔下去,我匆匆买了当夜的火车票赶回去。
好在有惊无险,没有什么重伤,都是些皮外伤。胳膊和头缠着绷带,其他都还好。母亲坐在床上安静地扎点滴,不时数落一旁的妹妹,因为原本是怕我担心打算不告诉我的,却是妹妹多嘴。
我说:“算了,回都回来了,再说,你摔了干吗不告诉我?”
母亲说:“又没大事。就是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皮外伤就是小事?要是真出事我赶回来都来不及了。”说完我眼圈就红了。母亲见我急了,急得一边数落一边掉眼泪。
其实这么多年,我们的关系从未亲密过。因为从小都是爷爷奶奶和姑姑带着我,甚至我跟他们的关系要比跟她的还要亲密。为这事她不止一次迁怒于我,大概意思是亲疏都分不出来,自己老娘自己都不亲。但你知道,有些隔阂是根深蒂固的。我始终觉得在你需要一个人的时候,她不在,之后,在你不需要她了,她来陪伴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种观点一直敏感到我之后与别人谈恋爱,我一直认为这种缺失是我不能原谅的事情。尽管我从未埋怨过我的父母,但就像一位年长的朋友说的,事实上,这并不代表我可以接受他们。
记得那时候我正与沈安年的关系处于紧绷时期,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每天反复无常,经常吵架说了狠话之后又后悔。沈安年总是说受不了我的这种反复,我冷静的时候便会道歉,而不冷静的时候又开始闹起来。说实话,那段时间连我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心理有问题。
后来那位年长的朋友问我,可是对沈安年不满意?我仔细想来,并没有。然后便提到我家里的时候,说过之后,她说原来如此。
她给我讲了个故事:一个人去邻居家借斧头,走在路上时他就在想邻居会不会借给他,他想起之前与邻居间的小摩擦,越想越气愤。直到邻居给他开门时,他直接吼他的邻居说:“你跟你的斧头一起见鬼去吧。”她说这种“预设心理”大抵跟我差不多,便是在与人交往前,我就开始给自己设置了种种问题和麻烦。
因为父母在我小的时候就在外地做生意,从未带过我。我记得很清楚的是,那时候经常做梦,反复梦到我去那座城市找他们,每次路走到一半就断了,或者干脆好不容易到了他们住的地方,房间里却没有人。没有一次例外。
我醒过来时大多是又哭又闹。那时候我还很小,不大懂事更无所谓安慰自己,总是发了内火烧得嘴巴里面全是泡,然后接下来病倒。一个人幼年成长所潜移默化的事情,绝对会影响这个人的一生,直到现在,遇到事情一着急上火我还是会马上病倒。
那位朋友跟我说:“你该去跟你母亲谈谈这些,或者干脆吵一架,让她知道她给你的这些阴暗面。然后把自己放开,与人好好交往和接触。不反复,不违背自己,相信自己,并给予自己安全感。不要觉得是你的父母当初撇下你不管,也不要觉得在你身边的人都终将离开你。”
可是,说是这样说,但做起来谈何容易?光说一点,我要怎样去跟她吵架?说因为幼时对我的疏于关心和照顾,以至于我潜意识里一直匮乏安全感,不自信,与人交往中有障碍,尤其是遇到凡是与感情相关的事情,越是与在意的人在一起就越显得“病态”?
这显然让我难以启齿。
妹妹上学,我则每天在家煲好了汤之后拿去医院给母亲,她取笑我说我煲的东西是否能喝。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我显然又非常不高兴。是,在这种至关亲密的关系里,我太敏感了,只是因为这样一句话,我心里会非常难过,我会想到她从未看到我的成长,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她不知道我小时候站在演讲台上有多紧张,紧张得走了声音,手一直在抖;也不知道下雨天放学时都是爷爷骑着车子来接我,而别的孩子都是父母来接。
我把汤盛给她,然后坐在一边翻杂志,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话好说,甚至说的也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比如她问我工作是否顺心、身体如何、与同事之间的关系之类,这大抵是每次打电话时跟我必说的内容。而事实上,她并不知道,我谈了恋爱,又失恋,并且辞掉了工作。整个人正处于低谷期。
我叹了口气,跟她说一切都还好。然后张张嘴,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其实我想问问她关于父亲的近况,没想到这次母亲摔了他都没回来看看。从小到大我都知道他很忙,也许忙着自己的事业,也许忙着其他女人,谁知道呢?
早年因为这些事情两个人总是大打出手,而现在,大概早就习惯了。父亲很少回来,母亲也很少提起他,我们问起来,也是三言两语一带而过。我知道,在她心上,这始终是个结,不去面对并不代表已经化开。甚至我会潜意识害怕她跟我提起与我父亲有关的事情,那个时候她总是表现得分外激动和义愤,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我不喜欢她这个样子,或者说非常讨厌。有段时间,我会反复梦到她穿着花枝招展的衣服在马路上疯跑,我怎么追都追不上。梦里的她疯了,而我却制止不了,这让我觉得无能为力且分外尴尬。
是,这样的梦,我不止一次梦到。
她应该是端庄的、美丽的、温婉的、胸有成竹的。因为她美丽并不见老,为人处世也很周到,深得大家喜欢。她会把家里布置得很温馨,会用钩针织花样复杂的帽子给我,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她给我买的衣服总是让周围的孩子艳羡,他们说我妈妈漂亮,说我妈妈真好。
那一刻,我的心底是带着莫大欢喜的,尽管这些我从未告诉过她。而眼下,看着她缠着白色绷带坐在我面前,我却无话可说。那些缺失的从未得到,而想去相互给予的却找不到方法,我们都在自己的世界里画了墙壁,彼此近前不得。
我只在家短短待了三五日便又回了长沙,是母亲把我赶回来的,她说不要因为这些琐事耽误工作,影响不好,事实上,她不知道我已经辞职赋闲了。我也不想让她知道这些,免得她担心。
车子又一路从北向南,过了山海关,过了北京,然后出了河北。后来,入了河南境内。我便如按了开关般又开始湿了眼眶,每一次都是如此。这是沈安年的地界,然而,这个人却不会再出现在站台上等我了。
记得之前每次路过时,我都是发信息给良佑,良佑便总是骂我神经病。现在,竟连个发信息唠叨的人也没有。良佑已经失踪多时,手机从打不通到空号。我电脑里还存着当初在成都时,他站在阳台上拍的侧影。天空是一成不变的灰,良佑夹着烟,眯着眼睛。
我不敢相信良佑也许真的出事了,也许真的不在了。我不敢想,或者说不敢相信。所以,请原谅我的自欺欺人,我没有去打听关于良佑的种种消息,没有去问他的其他朋友,我怕得知一些我不想面对的东西。
车子过郑州的时候,手机震动起来。我还以为是与沈安年的心灵感应,我甚至想要是沈安年这时候发信息来我就干脆从车上跳下去然后跑去找他,给他个惊喜。然而,却是钟犁。短短四个字:我想念你。我合上手机,没有回复,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看来,该来的总是要来。
上铺的男人把床板压得咯吱咯吱响,让这个本就狭小的空间更显得有压迫感。我插着耳机看着窗外正经过的麦田,想起看过的一篇小说,名字忘记了,但那里有一句话还记得是这样说的: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而在遇到沈安年之前,我从不知道麦子长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