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漫长的夜,这夜里,先有一阵清风,绿了满城春色,又有一场搏杀,黯淡了满天星光,这在很多人的眼中或是心里,都必将是一个永生难忘的长夜,比如狼狈而逃的何忠,比如重伤未愈的卫渊,比如如释重负的洛轻,比如久未杀过人的司马临风和唐蝶,比如惊魂未定的张婶,这些人,或是参与了今夜星光下的搏杀,或是见证了今夜春风中的神奇,在很多年以后,有人在书中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把它说成是后世一切变数的开始!
再长的夜,也总有尽头,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先是被七海折射,照在了远处的西山上,然后,整个洛城都沉寂在一片欢呼中,早起准备耕作的农人、摊开铺面想要售货的商贩,都震惊在这满城春色里!树绿了,还有花香,这些树在初春的晨光里,焕发出无比旺盛的生机,有生机,便是有希望,希望才是人们继续下去的理由!
陈老头并没有睡,依然抱着酒坛子斜倚在树上,眉眼低垂,似乎是在思索,昨夜的那一阵酒雨,拯救了洛城百姓,尽管现在洛城百姓的欢呼与此无关,但是陈老头并不在意,他做这些,本就希望没有人记得。白忆安将煮好的白粥仔细的盛了两碗,又从坛子里捡了些样式好看的咸菜,前些天就因为陈老头觉得张婶的咸菜有的卖相不好,叨念了白忆安一个早上。
白忆安望着天井中抱着酒坛的陈老头,他还是想不明白,陈老头昨夜为何会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白忆安没有看见那一场肆虐的风暴,但是他从洛轻的言谈中,能够想象那一定是极其危机的情形,因为昨夜西山寺的钟声响的异常急促,而且今早他注意到,每天太阳升起时候,西山寺早课的钟声都会敲响,但是今天,西山寺只有屋檐上摇晃的铁马,在晨风中摇曳,这是白忆安来洛城这些天,第一次没有在早上听见西山寺的钟声,他自然也不知道,那一口古老的钟,已经毁于昨夜!
这是这些天难得的一个清闲,白忆安不打算浪费时间,因为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他想再去镇北的树林,看看那些树,比如他想趁着今天空闲的时间,帮张婶裱一些画。
陈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屋子,看了一眼桌上的白粥和咸菜,道:老子前些天就说了,这些咸菜太碍眼。
白忆安道:我已经捡过了,那些卖相不好看的咸菜都在坛子里,师父,还是趁粥还热着,快吃吧!
陈老头叹了一口气,坐下来,但是却没有动筷子,而是望着白忆安!
白忆安道:吃完了,我想再去镇北一趟,看看那些树!
陈老头自然知道他说的树是什么,也自然知道他想做什么,若是依陈老头的性子,只要有酒,只要有饭菜,他才不会理会白忆安,但是今天,显然是个意外。
陈老头道:那片树林是一座阵,想必你已经知道,前次你能从那片林子里走出来,我确实很意外,不过你也应该知道,现在的洛城不是从前的洛城,自然那片林子,也不是从前的林子!
白忆安夹了一块咸菜放在粥碗里,道:师父你说洛城是一座阵,但是已经残缺,我知道你种的那些树,便是为了补全这座阵,可是那林子有什么变化?
陈老头道:其实洛城的这座阵,并没有补全,只是我用了别的方法,将原来的阵法稍加改动而已,至于那片林子,那是与洛城相息的一处地方,洛城的阵变了,那片林子自然也变了,变的更加复杂。
白忆安的眼镜渐渐亮了起来,因为原本他对那一片树林就很感兴趣!
陈老头继续道:现在那片林子,就如昨夜的洛城一般,还不稳定,所以,现在你不能去!陈老头这话说的异常严肃,配合陈老头今天早上的反常表现,白忆安知道这不是玩笑,所以,白忆安也变的严肃起来。
《天下杂记》中有记载,大阵在将成为成,将变未变之际,是最为危险的,因为这个时候,会生出很多变数,这些变数即便是布阵者,也未必能够了然,白忆安想起洛轻所描述的昨夜那一场风暴,想起重伤昏迷的卫渊,想起《天下杂记》那一段关于阵法的记述,已经沉寂千年的樊笼,尚且险些困住自己,那这将变未变的樊笼,该是怎样的厉害?
白粥已经有些凉,白忆安吃了一口便放下筷子,准备去热,因为陈老头还没有吃!陈老头看着白忆安道:今天你也不要去张婶那婆娘那里,做些没出息的活!
白忆安微楞,道:师父,那我做什么?
陈老头道:洗衣服!
白忆安没有明白陈老头的意思,道:啊?
陈老头道:啊什么啊,老子这一身衣服都快生锈了,难道你不应该洗洗?
白忆安道:师父,以前你不是说过,衣服脏一些,可以抗风吗?
陈老头道:现在树都绿了,天这么暖和,还抗哪门子的风,你个懒骨头,每次让你洗衣服你都说东说西的!难道你想热死我?
白忆安无奈,只好摇头,匆匆的往灶里添水,又加了一把柴火,陈老头已经回到屋里,不再理会白忆安,那一身洗净脏的不像话的衣服,就放在桌子上!
陈老头回屋,自然不是去睡觉,尽管昨夜一夜未眠,不符合陈老头的人生哲学,但这并不影响陈老头喝酒的心情,这世上只有两件事情,能让陈老头无比开心,一是喝最好的酒,二是搂着最好的姑娘,洛城这个小镇,还没有繁华道花楼遍地的程度,但是这里有酒,有最好的用西山泉水酿造的竹叶青!
桌子上除了酒坛,还有一方小小的罗盘,晨光中,罗盘轻微的转动着,镌刻着奇怪符文的九宫八怪图也在微微转动,只是转动的速度很慢,慢的仿佛没有移动一般。陈老头将酒杯斟满,享受的喝了一口,然后目光落在那一方罗盘上,每隔一段时间,罗盘上的那些符文便会闪过一道光亮,光亮很黯淡,而且速度极快,缓慢转动的罗盘,与那些快的令人无法捕捉的闪光,形成鲜明的对比。
陈老头有些消瘦的手指,轻轻按在罗盘之上,原本转动缓慢的罗盘忽然变快,只是那些符文,再也没有亮起过,随着罗盘的转动,九宫八卦图忽然从中分割开来,原本完整的一副图,被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四个圆圈,这些圆圈随着罗盘的转动而转动,只是有的方向相同,有的相反,整个罗盘都动起来,然后有淡淡的柔和的微光亮起,这些光不同于晨光那般热烈,那般刺眼,柔和的就好像黑夜之中烟火的光晕一般。
罗盘之上的光晕亮起,镇北的那一片树林,忽然变得凌乱起来。风依旧从七海之上吹来,掠过烟波湖,经由洛城吹进那一片树林。只是那些风吹进树林之后,不再是像曾经白忆安见过的那样,有规律的在树林之中绕圈,而是猛烈的钻进地上的腐叶之中,随着那些风的钻入,那些腐叶渐渐的震动起来,就好像不远处有千军万马列阵而来一般。
那些腐叶,经过千年的沉淀,早已经在地底生根,这些风,就好像锋利的刀子一般,切开腐叶的表面,不断的往地下钻,随着腐叶表面被翻开,一股刺鼻的味道迅速的弥漫在树林之中,阳光透过树枝,照进树林,那些扩散在空气中的味道,好像融合进了阳光一般,昏暗了整片树林。
风越来越利,沉积的腐叶,被一层一层的剥开,刺鼻的气味越来越重,树林里,也越来越昏暗,那些原本默默矗立在树林之中的他山之石,好像感应到什么一般,微微的抖动起来,有些细小的石块,竟是脱开泥土的束缚,缓缓的飘荡在空中。
洛城静止了,忙碌中的人们好像也感应到了变化一般,停止了手中的活计,微微出神。今天的洛城,没有一丝风,只有和煦温暖的阳光,王铁匠铺子窗棂上的那些风铃,安静的垂着,没有风,风铃自然不会晃动,不晃动,自然没有响声。原本微弱的打铁声,瞬间破窗而出,传出老远。没有风,窗户不会动,开着的门也不会动,孩子们玩耍的纸风铃也停止了转动,整个洛城,只有叮当不止的打铁声,一声高过一声!
西山寺的铁马,安静的悬在屋檐之下,一动不动!禅房里的老和尚豁然真开眼睛,顾不得昨夜身体的重创,摇身出了禅房,一瞬,便到了西山寺的门口,再一瞬,出现在山脚下,下一刻,便来到了这座很不起眼的庭院。
院子里,有个少年,正在盆里洗着一件青色的衣服,那是一件很像道袍的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