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子之言不假:万鑫确实变了。
万鑫的变化开始于秋萍之死。
万鑫厌恶秋萍,倒不是因为她傻,而是因为她痴。傻女孩尚有几分可爱;痴女孩却像甩不掉的牛皮膏,越扯越令人烦。万鑫心境好的时候,想想秋萍,尤其是她刚到赵家那娇羞任性的样子,倒是有些趣味。可到后来,秋萍的心思就像密密麻麻的蛛网,把万鑫越缠越紧,以至于一看到她那哀怨的眼神,他就觉得天昏地暗,只想逃走。
现在秋萍死了,万鑫竟想念起这份痴来。万鑫知道,这份傻到极致的痴,在别的老婆那里是绝难找到的,自己当初对秋萍哪怕多一分温情和关爱,她也不至于痴到丧命。婉萍说得对,秋萍是应该跟了张宪,日子穷着过,倒会幸福安宁些。想到这些,万鑫心中不禁涌出悲伤和内疚。当然,这种柔软的情绪是不能在老婆们那里流露的。因为在她们眼里,他是靠山,是力量,是顶梁柱,不容半点脆弱,必须比男人还男人。
可他确实累了。很多时候,看着瑶子那青春奔放的身体,他不感到欣喜,只感到疲累。好几次他被自己如雷的鼾声惊醒,猛然睁眼,发现瑶子正哀怨地看着自己。他仿佛被当街拿住的小偷,无比尴尬。瑶子懂事,既不说破,也不强求,只乖乖陪着。
后来艳茹也发现了,照例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说:“老爷,不行就算了,咱说说话。”见万鑫沮丧,又说:“这种情况以后会越来越多,老爷不必放在心上。”
万鑫知道,艳茹这种女人对男人是很有鉴赏力的,她要说你不行,肯定是不行了。于是从沮丧转为愤怒,顺手甩了艳茹一巴掌,吼道:“什么情况,你说什么情况?你是不是早盼我出状况,好奔着外面那些野男人去?告诉你,老子一时半会儿且死不了呢!”
艳茹却一点儿不生气,摸了摸被打得生疼的脸,温柔地搂着万鑫,柔声道:“打吧打吧,艳茹命贱,打死也活该!”
万鑫转怒为笑:“我知道你皮厚,越折腾越壮实。哪像那秋萍,狂风还没怎么吹呢,自己先倒了。对了,听说你有个女伴叫飞燕的,漂亮得紧,哪天接过来我瞧瞧!”
艳茹说:“你别听她们胡说八道,她就是个没人要的老姑娘而已!老爷要看就看吧,只怕会污了你眼睛呢。”
要是从前,艳茹越是藏着掖着,万鑫越是兴致盎然。如今不知怎的,万鑫再没兴致和艳茹周旋。又想那飞燕既是艳茹女伴,想必年龄和艳茹不相上下,是老练了些。再加也是艺妓,见多识广,自己这把老骨头恐怕弄不过她。罢了罢了,家里这些个女人,其实也是各有春色,将就着用,够了。
说到各有春色,万鑫突然想到了婉萍。这个婉萍,被自己冷落了十几年,不声不响,倒是和她那急躁愚痴的妹子大不一样。当初算命的说这个老婆可以保自己晚年不虞,万鑫不以为然。年轻时都忌讳说晚年,如今真的快到晚年了,冷不丁想起这个说法,万鑫竟有些信。再说瑶子又怀孕了,总不能天天到艳茹这里。心怡那倒是可以去,只是她明显老了,总有些力不从心,心不在焉。不妨去婉萍那走走,一来看看君豪,二来也安慰安慰她,秋萍毕竟是她亲妹子,死得又惨。
于是这日,万鑫晚饭后没去书房,径直踱到了婉萍处。
婉萍正歪在床上看书,没注意到他来。万鑫没打搅她,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
婉萍躺在床上的姿势很特别。一般人躺着看书,给人的感觉是不自在,不舒服,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不像婉萍,仿佛躺了几百年,安详宁静又舒适。而且看她享受的样子,仿佛要永远躺下去。万鑫虽然经商,毕竟是读书人出身,对书说不上痴迷,但喜爱和尊重是有的。要说婉萍这个平淡无奇的女子,还有什么动人之处的话,就是读书时这种专注和安详的样子。从前万鑫年轻时,婉萍的安详勾不起他丝毫欲念,相反觉得沉闷无趣。如今万鑫有点老了,便被这种安详吸引起来。
过了很久,婉萍偶一抬头,看见了依在门口的万鑫,赶紧爬起来,理了理微乱的发髻,脸上显出潮红,像第一次遇见男人的少女,竟有些慌乱失措。
万鑫微笑道:“不急不急,我就是顺便来看看。怎么刚吃了晚饭,就朝床上躺?这样可不好,不消食。要不咱们出门走走?”
婉萍见万鑫说话少有的温柔,既感动又惊奇,连忙说:“好的,老爷。”
万鑫于是拉了婉萍的手,慢慢踱了出去。
在婉萍记忆中,万鑫这是第一次拉自己的手。万鑫的手肥厚宽大,温暖有力。婉萍只觉得心潮汹涌,感慨万千,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默默地,像只小羊羔似地,把手偎在万鑫手心里。
走了一会儿,万鑫突然问:“婉萍,这些年,你恨不恨我?”
婉萍眼泪夺眶而出:“不恨。你是我男人,怎么做都是应该的。”
万鑫说:“我知道你恨我,秋萍也恨我。不然她不会这样报复我,我对不住你们两个。”
婉萍不知万鑫为何如此多愁善感,只好谨慎道:“老爷,要说心里没一点埋怨,那是假话。我倒罢了,只是秋萍,她怀了太多希望进赵家,实在放不下心中的纠结,才做了那些不该做的傻事。这个结局是她自己选择的,想必也是最好的结局。请老爷原谅我这个傻妹子吧,让她在另一个世界获得安生。”
万鑫捏了捏婉萍的手,说:“你知道你和秋萍最大的不同是什么?耐心!你妹子受不得一点委屈,看上去文静秀气,脾气却急躁得不行,怎么守得住好日子?罢罢,不说她了!你放心,她都走了,我还计较什么?毕竟是我的女人。她背叛我,我恨不得打死她。可真要打死她,还是下不了这个手。现在她自己走了,也是好事。”
隔了一会儿,万鑫又说:“我知道,你和你妹子不一样。婉萍,也许???你才是陪我走到最后的人。”
看得出,万鑫说的是肺腑之言。只是男人的善变,就像三岁小孩,现在虽然艳阳高照,说不定瞬间就会乌云密布,狂风暴雨。于是婉萍说:“我这人心眼儿死,既然跟了老爷,无论你讨厌也好,喜欢也好,都会在旁边陪着。老爷尽管放心好了。”
万鑫点点头,突然说:“婉萍,你说秋萍真是素娥的冤魂纠缠死的吗?”
婉萍一愣,沉吟道:“下人们倒是有些流言,不过老爷不必介怀。素娥走的时候秋萍还没进门呢,她和秋萍无冤无仇,缠她干什么?老爷,各人自有天命。秋萍造的孽,她自己去还。老爷只管保重就好。”
万鑫说:“我这两个老婆都死得冤,难不成平时对菩萨没尽到心意,被怪罪了?”
婉萍说:“神明的事说不清楚,老爷不要太纠结。不过,最近看老爷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累了?”
万鑫看了婉萍一眼,皱了下眉头。
婉萍察觉自己说话唐突,万鑫毕竟和自己的关系不及瑶子和艳茹,不能像她们那样随便乱说。况且万鑫之所以到她这儿来,就是不想涉及这些不快的话题。
不过万鑫脸色很快恢复了正常,说:“是有点累。不过不碍事,休息几天就好。我看你最近也瘦得厉害,是不是还想着秋萍?”
婉萍含泪道:“我和秋萍命苦,从小死了亲娘,后来爹爹也没了,真的是无依无靠。现在秋萍走了,在这世间我再没别的亲人了。”
见婉萍凄楚落泪,万鑫心中陡然升起丝丝柔情,紧紧搂着婉萍,说:“说什么傻话呢?难道我不是你亲人?我是你相公,自你进赵家就是我的人,你不靠我靠谁?还说你比秋萍聪明,我看哪,你俩都傻!”
在万鑫嘴里,说女人傻,等于说女人可爱。譬如艳茹,在万鑫眼里就傻得可爱。而对心怡和婉萍,“傻”这个字眼儿却从来没出现过。今天万鑫破天荒说婉萍傻,在婉萍听来和调情没两样。婉萍疑惑:难道自己的春天,在迟暮的中年来到了?
婉萍不说话,只安静地依偎在万鑫怀中,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确实是嫁人了,有老公,还有家!这种感觉真是无比美妙,难怪秋萍会如此痴迷。
婉萍觉得自己的心,慢慢化成一池春水,在轻轻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