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消失了。
不止是女孩唱歌的声音,连风铃的声音也停止了,好像整个世界一下子停止了运转。李亦痕依稀记得声音的位置,他慢慢地挪动脚步,在走到窗前的时候果然看到了趴在窗外石桌上的女孩,和悬挂在窗前的一串铜色的风铃。
“丫头?”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但女孩没有回应,使得他不得不逐渐加大了音量。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等到他靠近女孩只有不到两步的距离之时,对方依然没有发现他。
“砰砰砰……”突如其来的鼓点从他们的东边传来,鼓点越来越密,夹杂着人们纵歌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李亦痕愣了一下,往日这样的鼓点他只在节日里听过,还有那兴奋的歌声……他下意识地往那边望去,透过斑驳的瓦片,他看到了一点红色,嗅到了一丝节日的气氛。
这时候他发现,薛析伶也在望向同样的方向。她的表情很平静,死鱼般的眼球紧紧地凝望着,没有悲哀,没有兴奋,有的只是孤独,孤独得让人不舒服。
风铃又响了起来,似乎是因为起了风。风将庭院里的碎叶卷起,随意地堆向每个角落,也将部分的枯叶堆到了石桌的下面。光秃的树梢上乌鸦也在歌唱,它眨着红色的眼球盯着树下的女孩,好似在等待着猎物的慢慢死去。它一直很有耐性。
李亦痕明显地感觉到那类似节日的气氛只在墙的对面,而隔着这堵墙,里面却是如此的荒废。这就是她住的地方么?
李亦痕有些难以想象,他发觉这次自己走进的并非什么幻境,而是薛析伶的记忆里。
这是她记忆里的场景,正是这些一个个奇怪的场景拼成了现在在他面前的奇怪人生。
就在他感慨的时候,几个女眷从过道的转角走出,手里提着几个大红灯笼。这时候李亦痕才发现这堵墙并非将他们完全隔住,在墙的边沿,只需经过一个转角就能轻而易举地走过去。
女眷们似乎看不见薛析伶,她们给自己垫下一个木质的垫子,正好在她们站起来的时候能触到屋檐下的一点,这样她们就能开始系灯笼了。
薛析伶没有往她们身上看过去哪怕一眼,即便是红得发亮的灯光照到她的脸上,照出的仍然是一片苍白的神色。
她看上去虚弱极了。
李亦痕开始感到有点担心,似乎忘记了这里并不是目前真实存在的事实。
突然薛析伶站了起来,毫无预兆地,她慢慢地贴近了那堵墙,用她的身体紧紧与墙体靠在一起,耳朵贴着墙壁,看得出来她想将墙外的声音与自己拢得更近些。
“嘘……”小指贴在嘟起的小嘴儿前,薛析伶朝着李亦痕的方向示意安静。
李亦痕怔了怔,他本以为对方看不到他。
“你听见了吗?刀的声音。”薛析伶神秘兮兮地说。
李亦痕确实听见了,不用靠近墙壁,在薛析伶话音刚落的瞬间他就听到了。在墙的那边,原本纵歌的声音变成了痛苦的呼救,刀剑碰撞发出的金属响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让人不由得紧张起来。
薛析伶苍白的脸上这时候出现了一丝血色,她竟然笑了,好像听到对面的只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笑话,而不是一场惊人的肃杀。
“小妹!”在李亦痕恍惚的时候,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转角传来,没错,就是这丫头的姐姐。
薛析灵穿着天蓝色的服饰,头上扎着马尾,脸上干干净净,散发着大小姐的气质,与薛析伶表现出的简单截然不同。
“姐姐。”薛析伶看到姐姐来了,嫣然一笑,主动往她的方向跑去。
没有任何的解释,薛析灵抓住妹妹的手转身就跑,她的表情很慌张,李亦痕猜测那边的情况想必十分严重,于是下意识地跟着跑去。
薛析灵并不是要将妹妹带到那边,她一边跑着一边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一个藏身之处。很快,她走到了一条巷子里面,拨开面前齐人高的枯草,在粗大的榕树下找到了一个洞口。
李亦痕记得那里可以通往城外,这是他走过的。
薛析灵没有跟她妹妹解释一句,她将她一把推下洞口,大声地喊:“你就藏在这里,等天黑了姐姐就来接你。”
“是捉迷藏吗?”薛析伶眨着眼睛说。
薛析灵愣了一下,大概被自己妹妹的天真惹怒了,她恶狠狠地说,“对对对!就是捉迷藏!但是除了我,谁来了都不准出声!知道了吗?!”
薛析伶小脑袋缩了缩,撇着小嘴,仿佛在白面上点缀出一点的殷桃。她抱着小腿,怂拉着脑袋,看起来落魄极了。
薛析灵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但委实是没时间解释了,那些人都是冲着自己妹妹来的,她不敢相信父亲会不会将她交出来。
她将枯草散乱地铺在洞口表面,然后将自己身上的草叶拂掉,装作若无其事地往院子里走去。
李亦痕站在一旁想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过去,他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意识到薛析灵并不能看见他,但丫头可以。他记得丫头跟他说过,她能看到灵魂,青龙也说过,她能看到一些你所看不到的东西。
转过蜿蜒曲折的过道,李亦痕发觉原本的金属碰撞声消失了。
打完了?李亦痕望着在他前面走路的薛析灵。薛析灵依旧平稳地走着,看得出来她很平静,这种平静来自她知道本家必胜的把握。她选择来将薛析伶藏好不过是有备无患而已。
“大小姐,叛徒已经被制服了,老爷正在审问。”一名弯着匕首的女武士走到薛析灵面前说。
薛析灵摆摆手让她退去。
这时李亦痕注意到了大红灯笼上的字,一个“秋”字,原来这天是为了庆祝秋收而举行的活动,难怪会有如此强烈的节日气氛。
李亦痕对这样的庆祝活动知道一些,通常来说,这是一场地主家给予农民的“馈赠”,这一天的食物都是由地主提供的,为的是庆祝今年的丰收以及祈祷来年的顺利。然而这只是表面的馈赠,地主从农民手里拿走的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这导致他们根本吃不完,于是这场庆祝所提供的食物都是来自往年剩余的库存,大都是发霉或是难以食用的,但却可以美其名曰“馈赠”,还可以挣得一些善举的名声,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这是上面的人的游戏。李亦痕记得师父这样跟他说。
穿过一个不大的圆石门,院子就就出现在眼前了。院子与大门是接在一起的,方便农奴们的进来与离开。
院子的中间围着大约十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人,他们的脸上涂着一层灰,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与一般的贫农无异,都眉宇间的眼神却出卖了他们。常年被生活压垮得失去棱角的贫农的眼神是空洞而呆滞的,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在他们的世界里看不到一种希望,或者说,欲望。
但眼前的这群人有,他们浑身都散发着欲望的气息,即使已沦为了阶下囚也没能令他们减弱半分。
薛家主坐在高堂上,面如死水,弓起的手掌握住的石珠几近碎裂。他没办法不生气,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群背叛者的首领会是自己本家的人,更是他最要好的兄弟。
下人正在遣散客人和收拾地上的尸体和血迹,等到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之后,薛家主才开始说话。
“薛鹏,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背叛家族?家族给予你的难道还不够好么?”薛家主尽量压低语气说。
被称为薛鹏的中年人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高高在上的家主,他盯了好久,最后用力地啐出一口唾液。
“薛鲲!别在老子面前提家族!你丫的不配!”
薛家主,或者说薛鲲的脸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平生最受不得别人质疑他家主地位的正当性,但他还是强忍住了怒火。
“我猜,你是为了薛越的事吧?”
“二叔,”这时薛析灵插上一句,“薛越的事官府已有定论,人证物证确凿,虽然我们大家都不愿意相信,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么就应该认清事实。”
“可笑!”薛鹏咆哮地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什么是事实?事实是从你嘴巴里蹦出来的吗?灵儿,你在神兵山庄太久,不了解越儿我不怪你,但他薛鲲知道!我越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会莫名其妙地屠戮平民,他怎会愚蠢到如此地步!”
“那你认为是怎样?”薛鲲的表情逐渐恢复了平静,他最不害怕的就是这样的咆哮,代表着对方的理智在逐渐失去,他站在赢家的一方。
“一定是那个妖女!”薛鹏忿忿地说,“一定是她使了什么妖术,你那么宝贝她,把她当成家族的宝,就把我儿子当成了替罪羊!”
不得不说,薛鲲有点佩服他,不愧是他的弟弟,居然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这里面有一个很致命的硬伤。
没有任何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