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昭八年五月初一,锦号才人贺氏诞下公主,然为死胎。同日,昭妃宁氏于宫道上突发意外早产,惊吓过度,途中难产,于五月初一日深夜诞下皇子一,无奈早产体弱,五月初二黎明时分皇子夭亡,昭妃悲痛不已。
等到贤琰帝闻此讯息,已然没有了继续游玩的心思了,遂命人匆匆启程,摆驾回鸾。
途至泰山,偶有一碧霞元君祠,贤琰帝慨叹,皇后宽慰道:”民间传说碧霞元君神通广大,尤其能使女子产子,母子无恙。“
贤琰帝心里明白皇后所想,便携诸妃亦同祭拜,哪知道方才拜完离去,便遇见天降大雨,无奈只得就近寻了一处员外别居暂留。
天子逗留,三生有幸。详问之下,乃是玉姓大户。如此有功,便得了赏赐不提。
等回到宫中已然六月。
一入宫中,贤琰帝便去瞧了宁子娴,见其精神尚好,便略作宽慰,及至入了祁嫣宫,便在石泉妍殿里略作歇息。
正欲去瞧瞧贺令婉,便听见蕖月阁里哀哀戚戚的悲鸣之音。
贤琰帝蹙起眉头,道:“锦才人一直这样?”
石泉妍据实以告:“前两日还厉害些,最近服了太医院给的安神药,好多了。”
贤琰帝不置可否,等到走进了,方瞧见贺令婉的神色有些郁郁,对着窗外细雨霏霏,兀自沉浸在默然的悲戚中,一遍一遍地抄写着《往生咒》。
贤琰帝瞧着并无话,只是心里募得一痛,便径自离去,石泉妍也不敢挽留。
阴雨天气的黄昏也显得格外暗沉,宁子娴到了飞鸿殿见贤琰帝身前的几案上犹搁着一壶残酒,一盏孤杯,数支白烛燃着几簇昏黄的冷焰,每一跳动,都溅起抽搐般的影光。
贤琰帝只穿着一身缂金云白的暗金龙袍,那龙袍原是银白的底色,簇了雪白的狐皮滚边,连缂金的绣龙图案亦显得清冷了不少。皇家一向讲究色调清雅富贵,贤琰帝亦少穿这样的素色。如今这般打扮,也不过是心情的缘故罢了。
空气里残留着冷酒的余香,宁子娴卷起衣袖,轻轻为贤琰帝研磨墨汁,轻声道:“皇上要喝酒也先让人温一温,冷酒太伤胃。或者,与人对酌说说话也是好的。”
贤琰帝却并不抬头,淡淡的语调中颇有伤感之意:“自饮自酌,冷酒才有味道。何况殿中熏得那样暖,再喝热酒,就失了意趣。”
宁子娴静静磨完墨,闻着殿中的龙涎香有点淡了,便让王延英带着人捧了香炉下去,又用紫铜拨子拨开镂空鹤纹铜炉的一角,添入一把紫檀色的苏合香。贤琰帝只低头专心抄写,问道:“怎么不用龙涎香了?”
宁子娴道:“苏合香能通窍辟秽,开郁豁痰,雨天里用最好。”
贤琰帝搁下笔叹了口气,苦笑道:“通窍辟秽,开郁豁痰?朕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朕心气郁结,岂是一把苏合香能解的?”
宁子娴将贤琰帝所抄的纸张一一理好,温然道:“皇上怎么抄了这么多《往生咒》?可是供宝华殿诵经超度所用?臣妾就知道皇上心里还是在意那个孩子的。”
宁子娴小心觑着贤琰帝的神色:“皇上常到毓秀宫看望臣妾,祁嫣宫与毓秀宫不过数步之遥,皇上何不去看看锦才人,稍作安慰?”
贤琰帝眉心的悲色如同阴阴天色,凝聚不散:“近乡情更怯,更不知该如何安慰彼此?反而是两下里伤心。更何况,同样是没了孩子,为何她就那般悲切?叫人觉着不快。反倒是你,叫人瞧着通透。”
静一静,又道:“幸好她自己还不知道那孩子的样子……”
又道:“朕却是遗憾,没有瞧见咱们的孩子……他一定跟睿儿一样讨人喜爱吧……”
宁子娴眉心一跳,虽然笑着,却是有着一丝哀伤:“王妃瞧过孩子,说他挺可爱的,走的时候,还笑着……”
贤琰帝便拉起宁子娴的手放在手中:“许是这个孩子与咱们无缘罢……”
宁子娴方转了话题,道:“王妃早前吩咐过了,一律不许走漏风声。那日为锦才人接生的太医与嬷嬷,都已经打发出去了。但凡有可能见过小……公主身体的宫人,也都已经拨去了伊利行宫,不许再在宫里伺候。”
贤琰帝微微颔首:“王嫂总想得很周全。此事不祥,朕连皇后也不敢告诉周详。”
宁子娴点头道:“如今宫里见过那孩子的,只有王妃、臣妾、琼妃姐姐,妍儿还有悦良仪以及安德海了,再无他人了。“
贤琰帝静默地吁出一口气,正要提笔再写,只听外头两声叩门声响,却是王延英在外道:“皇上,祁嫣宫锦才人送了东西来请圣上过目,皇上您要不要看一看?”
贤琰帝犹豫片刻,便搁下笔道:“拿来朕瞧瞧吧。”
王延英答应着推门进来,却是在黄鹂鸣枝多子多福红漆托盘里搁着一叠婴儿衣裳。贤琰帝一时未解,便问:“这是什么?”
王延英恭声道:“锦才人说,听闻皇上辛苦手抄《往生咒》化与小公主,所以想把之前亲手做的给小公主穿的衣裳一同焚化,即便小公主在人世间穿不上一遭,到了极乐世界也不会受冻凄寒。”
贤琰帝的神色间闪过一丝凄楚之色,宁子娴便道:“皇上,锦才人才是头一胎,忆女心切,您还是成全了她吧。”
贤琰帝点点头:“朕准了,你告诉她,便留在自己宫里焚化吧。”
王延英又道:“锦才人说,今晚亥时一刻是一个月前小公主出生的时辰,希望皇上能亲临祁嫣宫,陪锦才人一同焚化这些衣裳,以尽哀思。”
他凑上前几步,翻起盘中的衣裳:“这些衣裳都是锦才人亲手做的,皇上看看这针线,一定是花了不少工夫的。锦才人慈母之心,可钦可叹啊!”
他随手翻起,直露出盘底上多子多福婴儿嬉戏图来。贤琰帝眼中一动,本已心软,可是目光触及盘底憨态可掬的婴儿图案,不觉闪过一层蒙眬泪意,那泪意似结了薄薄一层碎冰一般,凝住了层层寒气。
便问道:“这个托盘是哪里来的?”
王延英却是明白不好了,便赔笑道:“还能哪儿来的?是祁嫣宫连着衣裳一同送来的。皇上要不信,送衣裳的小贵子还在殿外候着呢。”
贤琰帝眸中微冷,再也不看那些衣裳:“去告诉锦才人,她才出了月子,朕不宜探望,这些事她这个做娘的一力完成就是了。”
王延英立时退下。
宁子娴见贤琰帝面色不善,忙含笑问道:“伺候锦才人的宫人真是不当心,锦才人与臣妾一般,不能平安诞育皇嗣,他们还用这样婴儿嬉戏的图案,才人看见了岂不刺心?”
贤琰帝却是颓然坐倒在椅上,长叹道:“朕一看见那些健全的孩子,便会想到锦才人所生的孩儿,怎会那样的畸形可怖?诚如王嫂所言,是孽种妖胎。偏偏锦才人自己懵然不知,她无心所选,却让朕不得不想起那个可怕的孩子。”
他握住宁子娴的手,神色如一个凄惶而无助的孩子:“宁儿,你告诉朕,是不是朕无福失德,才会与锦才人生下这样的孩子?是不是?”
宁子娴不由得想到自己的那个孩子,猛地心头一搐,忙安慰道:“怎么会?皇上初登大宝,乃天命所佑。这个孩子,纯属意外而已。便是臣妾的孩子,也是意外的缘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