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他们出发之后,卫青随即传下命令:其余的人马适当放慢行进速度,两天的路程三天走完。这是约定好的,就是为了尽可能地给去东路迂回的一万人马留出时间。按说戈壁中缺草少水,多走一天也是非常危险的,好在他们有武刚车,已经带足了十天的补给。
三天之后,刚刚行军到大漠北缘的西路汉军,不出所料地遭遇上了单于主力。对方早已列阵以待,卫青则立刻命令一千辆武刚车连环结阵,固护住己方的营盘。
卫青的五万人,李广和赵食其带走了一万,武刚车中有一万,他手里可以调度的轻骑兵还有三万。这三万人轮流出战,每次一支五千人的旋刀纵队突入敌阵搅杀,其余人马则留在连环阵中休息。
对方有八万之众,而一柄五千人的旋刀,就像是用一柄小刀子去划一块大肉,攻击力还是不太够的。何况西路汉军的旋刀也没有霍去病的那么锋利,每次搅杀下来,歼敌的数量少于霍氏旋刀,而自身的损伤又多于霍氏旋刀,但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因为西路汉军这边,并没有像霍去病那么锋利好使的“刀尖”。
一个“刀尖”最重要的能力,就是要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准确判断出下一次冲锋的方位,也就是说,必须看出敌人此刻的要害在哪里,而这个能力,没有人能跟霍去病相比。两把旋刀一起上呢?各打各的那也是容易出乱子的,必须统一指挥,而同时驾驭两把以上的旋刀,至今也只有霍去病一个人能够做到。其实很多人都觉得,旋刀冲锋的原理虽然很简单,可就是实在太险了!那么薄的队列,难道不怕被夹了心吗?那么小的刀尖,难道不怕被削了头吗?这些人说得对,确实是很险,确实是很难驾驭,这就是为什么只出了一个霍去病。
战斗一直在进行着,西路军的“刀尖”们,带领着他们的旋刀一次次地贯穿敌阵,不停地划来划去……但是这幅场景,却不时地让卫青在心中暗自摇头,“总是差一点火候,总是差一点而划不着最让敌人难受的地方……”
兵法里有“虚实”和“奇正”,也有“势”和“节”,问题是纸上谈兵当然容易,真到了战阵之中,一个当刀尖的一线指挥者,却是不可能如此洞若观火的。一眼看出去四面全是骑在马上的人,连个居高临下的视角都没有,再加上马嘶人喊、刀箭纷纷,一般人哪还分得清什么虚实、什么奇正?哪还顾得上什么势、什么节?恐怕也就只能一味冲杀了。
所以说兵家有天生的成分,他们就是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比如同样是看到有一片敌人正在收缩集结,他们打眼一看就能判断其集结的程度,如果只有三四成,他们就会说这正是正面冲击的好时机、别喂粟了直接冲锋吧,而其他的人却不免会耽误片刻时间、按部就班地先喂粟再冲锋;如果敌人已经集结了五六成,他们就会想到稍微绕一下、从侧面冲进去更好,而其他的人则是赶上什么方向就是什么方向。所谓的“有感觉”,只是比别人多想了一点而已,角度与别人区别了一点而已,可是在纷纷战阵之中,就是这一点符合了“势”与“节”,也就决定了最终效果的巨大差别。
看着这些总是欠点儿火候的刀尖,卫青真有恨不能亲自上去的冲动,但是他不能动,他不能像霍去病那样做,他们两人的身份和思路都是不一样的。卫青是三军主帅,必须首先立于不败之地,不能让某一支旋刀的输赢影响了大局,而霍去病这种“常与壮骑先其大军”(注:见《史记》)的做法,虽然更加凌厉,可是他自己太危险了,说到底他没有给自己也没有给全军留后路,如果他一旦阵亡,全军不问可知……这种事是卫青做不出来的。
目前伊稚斜的兵力是卫青的两倍,自然,匈奴人也组织了纵队冲锋,他们的纵队一次大约是一万骑,然而面对武刚车结成的连环阵,面对连环阵向外射出的密集弩箭,他们的纵队冲锋基本上是无计可施。激战半日后,眼看太阳已过中天,伊稚斜和卫青的心里都是暗暗焦急。
伊稚斜着急的是,“这连环阵实在是坚不可摧,汉军简直相当于自带了一座城池!他们大可以轮流出战,其余人马能在阵中得到充分休息,我们可没有这个条件!本来刚开战时,汉军是远道而来,我们是以逸待劳,他们的状态明显不如我们,可是打到现在,他们的状态已经强于我们了!本应该速战速决的战斗,没想到却已拖到了现在!越往后拖,对我们只能是越发不利……”
而卫青焦急的则是,“去东路迂回的一万人马,为何还没有出现在指定的位置?李广和赵食其怎么回事?他们跑到哪里去了!尽管我们占着上风,尽管匈奴人拿连环阵没有什么办法,然而在一比二的兵力下,最多就是耗着对方,没有围合是不可能有更多歼灭的!”
李广他们的东路军迟迟不能出现,卫青只能继续拖延着时间,仍然一次派五千人的旋刀纵队出战,一边慢慢消耗着敌人,一边继续等待。周围的人只看到大将军镇静如常,却没有注意到他其实不时地望向东北,那正是李广和赵食其应该出现的方向!如果此时他们能突然出现在单于阵后,让匈奴人腹背受敌,两相夹击之下,此战马上就可以全胜了!
然而,直到日头西坠,东北方向一直都没有出现汉军的身影。
接近黄昏时,戈壁上骤然刮起了大风,一时间沙石扑面、天昏地暗,能见度极差。
“这是一个合围的机会!”卫青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下令连环阵中所有人马尽数冲出,从两翼包围匈奴阵地,终于成功地构成了围合。然而此时的天色已经昏黑,看不清楚旗令,光靠声音指挥,旋刀冲锋已经不那么好用了,刀尖的推进速度一旦不够快,两军就会逐渐地陷入混战。
此时仍然是汉军占据着上风,如果李广和赵食其这时候能够出现,也还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可是卫青望着黑红色的天幕,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种天气,李广他们能赶来会合的可能性,只能是越发小了……”
而在围合刚刚形成时,单于伊稚斜就已经走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望取胜了,“汉军只要有武刚车阵,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我们虽然尚可支持,但眼看他们又围合了上来,继续留在此地,我自身的风险还是太大了些……”
身为单于,他得首先保证自身的安全,然后再图变计,“我先悄悄地离开,但主力仍在这里跟汉军耗着,就算落于下风,但兵力毕竟是汉军的两倍,卫青他一时也吃不下去!大体仍算是个不胜不败的局面。寘颜山下的赵信城中存有粮草,也还有一部分后备力量可以调来增援,到时候汉军也该折损过半,我们就好打了!”
可是他没有料到,他刚刚悄悄地溜走,就被汉军察觉了。说来也是有些巧合,汉军刚刚合围时,曾见到有几百匈奴人从西北面突围而去,当时在沙暴中根本看不清楚,汉军只当是敌人的小股兵力,并没有派兵去追,没想到不久之后却从俘虏口中得知,半个时辰前突围而走的,竟然就是伊稚斜本人!
闻听此报,卫青不假思索,立刻派了两千精骑向西北方向追赶。眼看着两千汉军向大单于的方向追去,这下可把留在战场上的匈奴头领吓坏了,“大单于随身没带多少人啊,汉军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他走了呢!”于是他们立刻分兵一万,紧追这两千汉军而去,此刻他们也顾不上多想了,毕竟保卫单于是最重要的事情。
本来单凭俘虏的口供,卫青还不能确定单于是不是真的走了,但匈奴人这一分兵,反而验证了这一点。可是,前面的汉军只有两千人,此时该派多少人去增援呢?
“绝对不能再分兵了!汉军兵力远少于匈奴,你派一万,他可以再派两万,你再派两万,他再派三万,成了夹层饼了!”卫青在转瞬之间做出了决定,“连环阵留在原地,其余兵力马上离开,全体向西北追击!”
确实,仗打到这个地步,卫青似乎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全军追击,要么全部留下。如果选择前者,敌人必将全部尾追不放;如果选择后者呢?自己无法吃掉敌人,先行追击的两千人马还必将被敌人吃掉,更没有可能擒住单于。等待李广和赵食其前来会合?恐怕已经不能指望,而在这里耗的时间久了,自己仍有先被耗干的可能。在这种处境下,他找到了一个折中的最优方案,轻骑兵全部追击,却又把武刚车阵留在原地,继续吸引敌人的进攻,这样,敌人就只能分兵两路,汉军的压力一下子就减轻了。
事实证明了他的判断。此时匈奴大军的建制其实并未打乱,但是看到汉军的主力紧追自己的单于而去,他们的军心立刻先乱了!于是匈奴人只得在匆忙中再次分兵,又分出一半尾随汉军而去。不用说,这部分匈奴军队在途中被汉军大举截杀,是损伤最为惨重的——这种截杀是很好实施的,根本用不着纵队冲锋,只需要在每个地形略为狭窄的地方,安排下四五百人的几排弩阵就可以了。
而留下来继续围攻连环阵的其余匈奴人,也没有太强的战斗意愿了,他们又尝试了若干次进攻,但每次还是被强弩射回,也都很清楚此阵根本啃不动,加之军心已然涣散,故而不到天明就干脆退兵而去了。
而汉军的追击,更是完全出乎伊稚斜的意料之外,他没有想到汉军这么快就追了上来,而且就在自己的身后紧咬不放,一夜功夫追出了二百来里!他本来只想悄悄地独自撤退,这下子却不得不变成了狼狈地亡命逃窜,本想回后方调动粮草和增援部队,现在也全都谈不上了,只顾得上张皇失措地一路奔逃。
伊稚斜逃得实在太狼狈,以至于跟自己的主力部队都失去了联系,他的主要部下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国不可一日无主,那就得推举新的单于,按照匈奴制度,单于下面是左右贤王,再下面是左右谷蠡王,此时其他人皆不在,以右谷蠡王为最大,于是右谷蠡王就自立为单于。可惜他这个大单于还没等屁股坐热,伊稚斜又联系上了,部众还是拥护他的居多,右谷蠡王一看势不得已,只好又赶紧退位,总之完全是狼狈不堪、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