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早已笼罩着南山,而草堂里的人们谈兴犹浓。夜色沉沉,山高风长,只听得阵阵松涛回荡在千山万壑之间,在此境界之中围炉清谈,也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件快事。
张骞忽然想起了上次霍去病说过的一句话,便说道:“上回在这里谈天,你说的蚂蚁窝那个比方,倒是让我时常回味——其实我在西域时也曾听到过一个类似的说法,你们觉不觉得,我们华夏之人的有为之心确乎太重了呢?”
见大家都看向自己,他便接着说了下去,“我在西域时听人说起过,身毒国以前也出过一位圣人,族姓释迦,世人尊称其为大觉者。他所教导人民的乃是‘一切性空’,我当初听闻此语时,心中曾闪过一个念头,此教于我华夏圣人之教应该不无裨益,因为我华夏人对于荣华富贵、功名事业,未免有些看得太实了。”
吕老先生听到这里,连连颔首,“华夏圣人虽然也说过有无之法,但重点还是在于天人合一。这位异域圣人的话,与我华夏圣人既相异而又相通,我倒很感兴趣,你那里还有没有他更多的教法或者语录?”
张骞摇头道:“可惜没有。”
吕老先生很是惋惜,“身毒国的大觉者……只不知这个身毒国是在哪里?”
张骞不由得笑了,“身毒国在哪里?您这话问的跟圣上一模一样!我这趟去蜀郡,就是要组织人马,分头去找这个身毒国!这次来您这里,不就是为了这次出门做准备嘛!”
吕老夫子也笑了,“好!但愿你一切顺利,早日找到这个身毒国!”
这一夜大家又是很晚才散。第二天清早,天刚刚有点放亮,素宁已经起来了,她独自站在院外,看着上次的那条小路,出于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她知道那个人此时应该在那里等着自己,但是她又反复犹豫着,不知道自己应该进去还是应该避开。
她昨夜没有睡好,而且这段时间她一直都没有睡好,因为根本无法忘却那个人,是她两个月来无法自欺的事实。可是与此同时,她的心里也很明白,事实的另外一个方面是,一旦选择了这个人,就是选择了自己原本不能接受的生活。
在那些夜阑人静的时候,她反复地盘问着自己:“深居侯府的命妇生活是什么样子,你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吗?你看看自己的母亲,还有那么多亲眷家里的主妇……每天睁眼就是各种吊贺往来,你的一颗清静之心是肯定无处安放的。更有权力争斗的波诡云谲、家族命运的起伏动荡,这些不都是你害怕的吗?而且,丈夫身边围绕着成群的姬妾,夫妇之爱就有处安放吗?你明知道这种故事的结局会是什么。这就是一个命妇一辈子要过的生活,你愿意也这样过一辈子吗?南山隐修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避开这样的生活吗……”
此刻她还站在那里犹豫着,霍去病已经从小路尽头走了出来,站在了她的面前,“为什么不往里走?”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又问了一句,“还有,昨晚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因为你在,我定不住心……”其实她心里想说的是“因为上次说话的后果很严重……”但是她觉得最好还是不要使用任何复杂的表述,因为刚刚一句话的功夫,她已经觉得自己高度紧张,脑子都有点不转了,不禁在心里自语着:“看来今天是要把话说开了,怎么说呢……”
霍去病则继续追问道:“难道你不希望我来吗?告诉我,这两个月你睡得好吗?”
“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个……”
对方动了一下嘴角,没有说话。
素宁终于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说道:“说实话,我睡得不好。”
霍去病不禁心中一喜,立刻接道:“根据我们那天的说法,你说睡得不好,就是承认了于我有情。”
的确如此,她也知道这是不可否认的,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对方拉住了她的手,“既然于我有情,大大方方地承认就是,为什么反而有点躲我?”
素宁试着挣了一下,不过被攥得太紧,她只好放弃了努力,专心回答对方的问题,“因为我想通了一点,男婚女嫁,并非彼此有情就可以了,而是必须有爱才可以。”
他简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情与爱还有什么分别吗?”
“当然有!古圣既然造了两个不同的字,自然是有不同的含义。”她终于挣脱了出来,低着头四处寻找,对方很默契地递过来一根树枝,“画吧。”
于是她在地上画了一个古字,“这就是‘爱’字最早的写法。”
“好像有点复杂……”
“嗯,这个形象是两个人四只手,意味着同舟共济。所以这两个字,情是欢悦和相思,爱是奉献和牺牲。若以易经而论,情是‘咸’卦、爱是‘恒’卦,咸,感也,所以可以一见钟情;恒,久也,所以婚姻须取恒卦之义,才能风雨同舟一辈子。这你同意吗?”
霍去病仔细地想了想,“同意是同意,但是你别忘了,咸卦覆过来就是恒卦嘛!”
所谓覆过来,意思就是同一卦象不变,但是倒转过来看,或者人站到对面去看,就变成了另外一卦。其实这就是对立统一,也是蕴含在《易经》中的深刻哲理。六十四卦中,咸卦讲的是男女,恒卦讲的是夫妇,男女之情与夫妇之义,这二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古人早就在易经中说明白了,咸卦与恒卦,就是互为覆卦的。
此刻对方指出来这一点,倒是正中素宁下怀,“是的,覆过来就可以,也就是说,人还是那两个人,只是内心的东西转过来了。但是,转过来又谈何容易?从情到爱,意味着愿意放弃和牺牲。”
她望着霍去病的眼睛,又柔声说道:“你知道,侯府生活非我本心所愿,我有自己想过的生活,能否为了你而放弃自己的山林之志,我真的没有答案。”
虽然这句话的语气很委婉,但是婉拒毕竟也是拒绝,而霍去病这次是真的没有心理准备。他从小到大都赢习惯了,并且向来只有他拒绝别人的爱慕,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主动表白追求之后,居然还会遭受这样的拒绝。
只听素宁又说道:“还有你,你要做出的放弃和牺牲考虑过了吗?比如说,你本来应该可以娶一位公主的。”
“我本来就不想娶什么公主。”
“是吗?”素宁略微愣了一下,想了想倒也不难理解,又往下说道:“好吧,你也说过愿意等我,这也是你愿意为我做出的牺牲,我是很感激的。”
“所以你看,我已经覆过来了。”
素宁觉得不好回答,想了片刻也找不到太委婉的说法,只好照直说道:“好吧,就算你覆过来了,但是我并没有。毕竟,嫁给你的生活,与我一直以来的想法相去太远。你得承认,你所想象的跟我一起的生活,是相当合乎自己的理想的,是不是?所以在你那里,并没有太难的放弃与牺牲,是不是?”
霍去病本来颇为沮丧的,但听到这么简洁与准确的概括,也不由得笑了一下,“是,我承认,我一见到你,就知道跟你一起的生活正是我想要的。可是你这么伶牙俐齿,好像我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嫁给我有那么吃亏吗?告诉你,想嫁我的女人,可以从这里排到长安城。”
最后一句是冲口而出的,他自己马上就有些后悔,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就算是事实,这么说话也实在是太不够水平了。可是话已经收不回来了,眼看着对方立刻就露出了笑容,“好吧,不过岂不闻‘虽千万人吾往矣’,人再多又怎能夺我之志呢?”
“看来今天是没有希望了……”他心中自语。不过沮丧归沮丧,他是绝对不会遇到挫折就放弃的,当然了,他也是个非常谨慎的人,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再情急地多说什么,他只是默默地告诫着自己,“下次进攻的时候,要更有把握一些……至于现在,先注意观察对手吧……”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忽然问道:“你一直以来的想法中,难道不包括嫁人吗?告诉我,你设想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素宁一怔,想了一会儿才实话实说地回答道:“嫁肯定也是要嫁的,不过应该是几年以后的事情吧,我现在还没有想过,至于是谁,我不知道,或许是某个同修道友吧……”
“同修道友?比如一针师哥吗?”问得很尖锐。
“不,你别误会。我真的没想过具体是谁。”
“一针师哥比你大十岁,难道还没有婚配吗?”这是打算追根究底的。
“好久未见,他有没有意中人我真的不知道。不过师父一向反对早婚,说早婚实在是弱国愚民之策,既束缚个人,又戕害后代,古圣提倡男子三十而娶,一针师哥还不到那个岁数吧?
“为什么说早婚是弱国愚民之策?”
这次对素宁用了坚决的口气回答他,“你看素盈师姐,十七岁嫁人,十八岁生了孩子,被捆在了李家的大宅中,她多年的理想什么都谈不上了,哪怕能晚嫁三四年,她其实都可以颇有些建树的。素盈师姐还算好的,至少她还能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可更多的人,在这个年纪能懂得多少?孩子又能教育成什么样子呢?”
霍去病看着她点了点头,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又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要说出来。
沉默之中,素宁静静地问着自己,“这件事算是过去了吗?到底还需要多久,你才能够恢复平静呢?你最好是忘了他……就算忘不了也不能答应他,否则你将来的一生中,就不可能有这两样最重要的东西:一份清静的生活、以及一份真正的夫妇之爱……”
过了不知多久,房子那边传来了招呼大家来用早餐的声音。而早餐之后,分别的时刻就不可避免地到来了,当着大家的面,也不可能再多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随众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