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听到邹志要把陶瓷厂卖掉,吕晨红的心就悬了起来。晨红急急忙忙地就跟老严往邹志的陶瓷厂里赶来。
晨红坐在老严自行车的后座上,老严拼命地蹬着车,一个劲儿的让晨红好好劝劝邹志,别这么急,这样卖不上好价钱,而且那个买家田振兴就是邹志的竞争对手还在趁机压价呢。老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汗顺着他的额头滑下来,厚厚的眼镜都快从鼻梁上掉下来了,他骑着车腾不出手来,于是就鼻子一耸一耸的,想把滑下来的眼镜给顶上去。
到了场里,晨红就急急忙忙的冲进了邹志的办公室。所谓的办公室,不过也就是在厂房里的一角里搭出来的隔间,看着有些简陋。
晨红赶到办公室门口时,圆头胖脸的田振兴已经忙不迭的在其中的一份合同上签好了字。他把这份签好了字的合同递给邹志,又准备在另一份上面签字盖章。邹志刚在合同上写了个“邹”字,就被晨红喝止住了。
“咦,你咋来了呢?”邹志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到跟在晨红身后的老严,他明白了。晨红上去一把抢过合同,她生气地看着邹志:“不是说这件事情还要商量商量的吗?你怎么这么快就把厂子给卖了呢?”
“我……这不是……那个……”邹志一时找不到词了。“老邹,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不同意你这么做。”晨红手里捏着那份合同抖了抖。
邹志有些尴尬地朝着田振兴看了一眼:“田厂长……你看这个……”田振兴很知趣儿:“没关系、没关系,邹厂长,今天不行,那咱们就改天吧。”田振兴一直是客客气气,甚至还有些唯唯诺诺的,他收起东西朝着晨红点头哈腰地走出办公室,老严也赶紧退了出去,顺带着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只剩下晨红和邹志两个人。
邹志拉着晨红到椅子边坐了下来,把电扇转过来对着晨红吹。“你看你,这么热的天跑出来,还弄得满头大汗的,这事儿我回家自然会跟你解释嘛。”邹志拿了块毛巾帮晨红擦汗,晨红扯过毛巾,不用他献殷勤:“等你在合同上签上字了,回家跟我解释还有什么用啊?”
邹志拖过来一张椅子坐到了晨红边上:“那我现在就跟你解释解释吧。这个田振兴啊,他不是故意要压我的价儿,我知道他的底细,他确实是出不起更高的价钱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把厂子卖给他呢,因为他懂行,他能把厂子办下去、办好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还同意继续用我原先那些工人。咱们不能只考虑自己啊,还得替那些工人想一想,是不是啊……”晨红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咱们去不去上海这件事情还没商量好呢。”邹志纳闷儿了:“这还用商量吗?这不明摆着的吗?是不是你自己说的小鲁一个人在上海你不放心?你不是也认为人家王校长那番话是很有道理的吗?”晨红点点头:“是啊,我是说过,我当然也想去上海照顾小鲁,可是,可是你以为到上海生活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吗?你现在这么冲动地就把厂子卖了,把房子卖了,要是到了上海过不下去了呢?咱们不是全都抓瞎了吗?”
晨红的担心在邹志看来毫无必要,他站起身来胸有成竹的向晨红展示他的宏伟蓝图:“哎,我们两个大活人,怎么会在上海过不下去呢?你真是多虑了,我都已经盘算好了,我们用卖厂的钱和卖房子的钱先留出一部分做小鲁的学费和咱们的生活费,其余的,咱们就用它来买一套房子,这样咱们就把家安下来了。我呢,找一份工作先做着,然后再看看有没有其它的发展机会……”
晨红哭笑不得:“你以为上海工作就这么好找吗?晨亮下岗后,在家里歇了多长时间才找到现在这份工作的?你又没学历,又没户口,年龄又这么大了。”
“你也把我说得太惨了吧?我好歹也是个做厂长的人啊。”邹志还不服气。
“在咱们这个巴掌大小的地方,人家还叫你一声厂长,可是到了上海后谁理你啊?”晨红觉得邹志太滑稽可笑了。邹志被晨红说得胸口有些发闷,低下头去不吭气儿了。
晨红看着他的样子心有些软了,拉拉他的胳膊:“老邹,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咱儿子在考虑,可是这样做风险实在是太大了。我这头倒是无所谓,反正这份临时工也只是为了去解解闷儿。你可就不一样了,你现在在这里还干得好好的,就这样放弃,你就这么舍得放下吗?”
片刻功夫,邹志的头又昂了起来,他拉过晨红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两眼炯炯放光的直视着晨红:“晨红,就算我现在是在冒险,你再支持我一次好不好?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辞了公职回山东开始办厂的那阵儿?谁都不看好我,谁都在打击我,只有你信任我,支持我。是你的支持让我后来做成了这件事。这回你再相信我一次吧,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你要相信,你男人不是个孬种,我一定能够在上海站住脚的,你相信不相信?”
晨红看着邹志,犹豫不决。“再信我一次,再信我一次行不行啊?”邹志甩着晨红的手,像个小孩儿在问妈妈讨一个糖果吃一样,晨红被邹志弄得左右为难,哭笑不得:“你别这样,老邹,我现在的心好乱啊,你让我再想一想行不行?”
北方的月夜清澈透亮,月光穿过白色的窗帘,如水一般的撒得满屋子都是。邹志已经发出了断断续续的鼾声,可晨红却辗转反侧,一想到邹志白天对她说的那些话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晨红幽幽地出了口气,对着身边熟睡中的邹志低声叹道:“好吧,我就再相信你一次吧,咱们这是为了儿子在冒险,这种冒险是值得的对不对?”
邹志却突然醒来:“嗯,你说什么?”晨红温柔地拍拍他:“没什么,快睡吧。”
二
小鲁将最后几口饭塞到嘴里,然后站起身顺手拿起一本小说,朝客厅门口走去。“外婆,我下去一趟啊。”小鲁头也不回。吕母抬起头:“刚吃完饭,你上哪儿去啊?”小鲁穿上鞋:“我下去上个厕所。”吕母不解:“上厕所?家里厕所又没坏,干吗还要跑到外面去上厕所啊?”小鲁挠挠头皮:“在家里我拉不出屎来。”吕母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你这孩子,真是山东人的种啊,蹲坑蹲惯啦?”
壮壮也偷偷地笑了,朱燕珍捂着鼻子做恶心状:“哟,人家还在吃饭呐,饭都吃不下去了。”小鲁不搭理她,换好鞋门走出门去。
朱燕珍不满地望着小鲁的背影,对着晨亮努努嘴:“喏、喏,看到了哇?出去上个厕所还要拎着一本小说书,想当小说家啊!”晨亮没理会朱燕珍,他美滋滋的把杯中的冰啤酒一饮而尽,把饭碗递给朱燕珍:“帮我盛碗饭,别太多啊。”
朱燕珍接过碗,边盛饭嘴里还在嘟囔着:“嗳,大姐走了快一个月了吧,我还从来没看到他正儿八经看过一次教科书呢,都在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说书,要么就去摆弄那副破棋,这样的话,他开学后的考试怎么能考好呢?你要管管他的。”晨亮接过饭碗,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看小鲁这孩子不用我们操心,他好像自己安排得很好,不像你说的那样贪玩,我看见他看教科书的,只不过看完书以后他总喜欢找一些东西出来玩一玩。”
“嗯,是这样的,我这些天也观察过他。这点小鲁跟他那土匪爸爸倒是挺像的,看上去倔头倔脑的,实际上做事还是挺有数的。”吕母附和着说道。
朱燕珍本来就不是真心的要管小鲁的事,看见吕母一个劲的护着外孙子,没好气地说道:“哼哼,我该说得都说了,多了就管不了了。”
吕母看见朱燕珍又有情绪了,赶紧岔开话题:“嗳,壮壮复读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朱燕珍眼前一亮,正等着要说这个话题呢,吕母自己倒先开口了,她赶紧换了一副笑脸儿:“这两天我一直在跑,挺烦的。现在南格中学和永新中学都愿意收他。”吕母奇怪的问道:“这还要想啊!肯定是南格好喽。”朱燕珍又立马换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唉,我们也知道是南格好啊,可是南格复读班的学费比永新要高出一倍呢。永新中学是一万,南格居然要两万。”
吕母心甘情愿的中了朱燕珍的套,但脸上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来:“那还是应该让壮壮到南格去复读!阿珍,不要去省这个钱,如果你们钱不够的话我贴一点给你们。”
晨亮觉得过意不去了:“妈,哪能老让你贴钱出来啊!这点钱我还是掏得出的,等我那个学员詹姆斯把我……”
朱燕珍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赶紧打断了晨亮的话:“好嘞,都过去两个多月了,就少提你那个老外什么斩?斩?斩不死了,你斩不死他,自己倒是快被他斩死了,一次次地贴车钱上门教他开车!他要是真想请你到他公司去给他开车,他自己还学车干嘛呀?你见过他公司什么样吗?在上海的老外都是大款啊?我看他是个骗子也没一定的!咱们没钱就是没钱,你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妈又不是外人。”晨亮被朱燕珍一阵抢白,脸都变绿了:“毛病啊?你有毛病啊,你这个戆女人,你又没见过人家詹姆斯,凭什么这样说啊?”
吕母实在是烦透了这俩人整天的吵吵闹闹了,赶紧打断:“行了行了,又扯到哪儿去了!阿珍也是的,你老是戳他的痛处干嘛!现在说正事,我贴你们一万,再多我也拿不出来了。”
朱燕珍白了晨亮一眼,她高兴坏了,立刻就笑逐颜开了:“行,妈。那我就让壮壮去南格了,质量肯定是南格好,去年南格的复读班有十个人考上名牌大学了呢。”一直在边上看戏的壮壮却突然插话了,他犹豫着:“妈,我想换个学校,我还是去永新吧。”朱燕珍不明白壮壮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为什么?”壮壮吞吞吐吐地:“南格中学里都是认识的人……”朱燕珍眼珠子一瞪:“那有什么?噢,你觉得抬不起头来吧?”
壮壮低头默认。朱燕珍气不打一处来,她干脆地否决道:“你就在南格读下去,抬不起头才能让你更用功一点呢。”
壮壮低下头吃饭,他的头果然就一直没抬起来过。
壮壮强行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他嘴里裹着饭菜就回屋了温习功课去了。
门铃响了,朱燕珍支使着晨亮:“去开门,出门也不知道带钥匙。”晨亮打开门一看是晨光:“嗨,是晨光啊。我正在想这个小鲁出去上厕所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啊?是不是没带硬币啊?”晨光笑吟吟地:“小鲁好好的不在家里上厕所,为什么要跑到外面去啊?”朱燕珍没好气地:“天晓得他呀,一定是找个借口躲出去玩罢了。”
晨光见朱燕珍这副腔调,索性也不多说了,他四下里张望了两眼问道:“壮壮呢?”吕母一努嘴:“呶,这不刚吃完饭,就给阿珍轰到屋里看书去了。”晨光赶紧拉起吕母:“来来,你们都跟我到妈屋里去,我有话要告诉你们……”
晨光神神秘秘地把三个人叫到了吕母房间里关上门,告诉他们邹志今天突然打电话给他,说已经把山东的厂子和房子全卖了,要和晨红搬到上海来,正托晨亮帮他们找房子呢。
吕母听完后大惊失色道:“什么?他们已经把厂子和房子都卖了?”
“是啊,否则他们哪来的钱到上海买房子啊?”晨光答道。吕母原地跺着脚,气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这两口子是想要干什么呀?好不容易办成的厂子就这样扔掉啦,好不容易撑起的家当就这样扔掉啦?就为了小鲁高三这一年,这代价也太大了吧?他们下辈子靠什么吃饭啊?肯定是这个邹志的混劲儿又上来了,你姐也真是的,什么事都听他的。唉,这……这可怎么办啊?”
朱燕珍一听也来劲了:“哎,你们看看。妈,你前面还说姐夫这人做事很有分寸呢,这次……”不料她这话却惹恼了晨亮,晨亮骂道:“你就不能闭上那张臭嘴吗?一天到晚的净说些风凉话,还不是你搞来搞去的,闹成这副腔调的。”朱燕珍刚想还嘴,但看到吕母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了忍没跟他吵。
晨光赶紧安慰吕母:“妈,现在还不是为他们担心将来事情的时候。姐夫他们已经把房子和厂子都卖了,说什么都没用了,现在要紧的事情是快点帮他们在上海找房子。”他见吕母还是一副愁眉苦脸想不通的样子,一时也没办法劝她,就不在多说了,他扭头对着晨亮:“哥,看来这件事得拜托你了。姐夫托我帮他买房子,是以为我认识几个房地产开发商,才给我打电话的。其实我和他们的关系也就是买画卖画罢了,又何况那几个开发商是做高档别墅开发的,跟姐夫他们想买的二手房是两回事。而且我明天要去北京呆一个星期筹备画展,宋琼她又对房产方面的事情也不熟悉,你能不能帮着大姐他们把买房子的事情办一下?”
晨亮一拍胸脯:“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你告诉我,他们想要花多少钱、买多大的房子就行了?”
“他们只能出二十多万,想买一个靠近南格中学的二手房,小二居室的就行,但必须是带简单装修的,马上就可以住进去的那种。”晨光答道。
“他们马上就要买吗?”朱燕珍追问道。
“是啊,姐夫的脾气急得不得了,恨不得明天就能搬过来住进去。”晨光再回答朱燕珍的话时,她的眼睛就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心想这下壮壮的学习环境可算是清静了,想到这里,她嘴角还露出了一丝喜色:“行啊行啊,我和你哥明天就去帮他们打听,你放心去北京吧。”晨光放下了身上的担子,终于松了一口气:“哥、嫂子,那就辛苦你们了,我上去了,她们娘俩在等我吃饭呢。你们劝劝妈妈。”
晨光一走,朱燕珍兴奋地拉拉晨亮衣服,刚想说什么,只听得吕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本来小鲁回上海是件顺顺当当的事情,现在怎么会把晨红逼到这种地步了呢?真是前世作孽啊!”晨亮和朱燕珍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俩的眼神中露出了一丝不自在。
三
“……其实啊,说到底他姐姐和姐夫的为人都挺不错的,很硬气的。”朱燕珍一边在为一条宠物狗梳毛,一边跟同事阿玲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天。
小狗扭来扭去的不愿意剪脚指甲,“宝宝不闹了啊,宝宝乖啊……”朱燕珍非常耐心哄着它。这些天来,是阿玲到宠物店里上班以来见到的她最开心的几天,平时这里的宠物见了朱燕珍都怕。“……还有啊,那个小山东其实是挺聪明的,别看他愣头愣脑的,可有时候说出来的话比我们壮壮成熟多了。要不是我们壮壮得复读考大学,我其实也是愿意让他住在家里的,他爸妈这一辈子也是挺不容易的。……嗳,阿玲,你知道现在外面的二手房是什么行情吗?二十来万不知道可以买到什么样的房子。”
“二十来万?能买到什么样的房子啊?这段时间二手房好像涨得蛮厉害的,你得快点去跑一跑,最好多跑几家比较一下。”阿玲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是啊!我和我老公也挺着急的,现在的行情真是看不懂,怎么会突然一下子全上海的人好像都在买房子了。嗳,等一会儿我早点走,我先去帮他们看看房子。”朱燕珍急不可耐了。
在找房子这件事上,朱燕珍的激情比晨亮要高涨一百倍。她这两天抽空就从店里溜出来,南阁中学附近的中介公司都让她跑遍了,跑得她本来就瘦骨伶仃的两条腿细得像麻杆儿一样了。真让她说中了,上海人民好像一下子都有钱了,房价几乎是一天涨一个节,跑了好几天,都没找到中意的房子。
朱燕珍两手撑着腰,精疲力尽的站在路边等公交车。就在她快要绝望了的时候,突然抬头看见马路对面一栋楼的窗户上贴着几行大字:全装修私房出售。朱燕珍生怕这几行字跑了似的,赶紧掏出纸笔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