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仿佛要扫尽家中的晦气似的,朱燕珍和晨光翻箱倒柜地展开了一场大扫除。壮壮生怕被朱燕珍责骂,借口说去找优优对答案心虚地躲到了晨光家里。朱燕珍把壮壮床底下的东西都翻了出来,把一些不用的东西扔进了垃圾筒,晨亮把电视机也摆放回了原处。
“如果他匆忙中填错了行,即使卷子上的题做的是对的,答题卡上显示的也是错的,所有客观题的阅卷都是由计算机进行的,那他一下子可能就失掉六十分啊!”朱燕珍看似在整理杂物,但她的心思还是在壮壮身上。“算了,你不要去想这些事情了,他也不过是在猜想,又不是肯定的。”晨亮其实是在安慰自己。“前功尽弃啊,看来这一年又是白白一场空啊。”说这话时,朱燕珍的表情极其悲怆。
晨亮看了也心中不忍,他无望的劝道:“行了,我来弄吧,你去休息吧。”朱燕珍跟壮壮赌气,也是在跟自己叫劲:“你去休息吧,我不做点事情我就要疯掉了。心里七上八下的什么滋味儿都有。做点事情,还能分掉一点注意力。你别动了,我来弄,我弄累了,就倒头去睡,睡着了,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了。”
她随手扔掉一些壮壮不用了的复习资料,她恨不得把壮壮所有的课本也全扔掉,看了这一堆东西她就恨得牙根疼。没有明年了,如果壮壮这次真的又考砸了,明年她说什么也不让壮壮复读了,她实在是无法承受了,再来这么一年,非要了她的命不可,朱燕珍一边扔着一边痛心疾首的想着。
突然,她在杂物堆中发现了一本日记本,她捡起日记本拍了拍灰尘,顺手翻了翻,立刻被日记的内容吸引住了,她慢慢地坐到床上认真地看了起来。
壮壮的日记中写到:“……这一年,他们两个死死地盯着我,控制着我的一切,一刻也不让我喘息。在这个家,我都快憋死了。我多希望他们还像以前那样整天的打牌,整天的搓麻将啊,哪怕像张小亚的父亲那样常年不回家,也比我现在这样强啊……”
朱燕珍的脸色变得十分的难看。她匆匆地翻着日记,发现一整本日记本都已经写的密密麻麻地了。
朱燕珍又翻开一页,上面写着:“……看看叔叔和婶婶、姑姑和姑夫,再看看自己这对没文化、自作聪明、只知道整天耍宝的父母,我的颜面真是被他们丢尽了,忍着吧!等我考上大学的那天,就是我摆脱这一切的开始……”
朱燕珍的脸严重地扭曲了,她激动地不停地喘着粗气,随后,恶狠狠地把日记摔在了地上。
壮壮在优优的劝解下,不去管考试结果了,兄妹俩一起玩开电脑游戏。壮壮有点进入状态了,游戏让他暂时忘记了考试的阴影。
外面门铃响了,他们也没有理会。接着优优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了,朱燕珍冲了进来,宋琼不安地跟在她后面,说道:“壮壮,你妈妈来找你了。”朱燕珍铁青着脸走到壮壮跟前,恶狠狠的说:“你现在手不抖啦?你马上回家里来,我有话问你。”优优没注意到朱燕珍那可怕的面容,眼睛还盯着屏幕上的游戏说:“舅妈,你就让壮壮哥玩一会嘛,好不容易考完了,你就让他轻松轻松吧。”“妈,我打完这一盘就回家,行不行?”壮壮也还沉浸在游戏当中。
“不行!”朱燕珍厉声吼道。
“妈,你又怎么啦?”壮壮停下了手里的游戏,回头问道。朱燕珍劈头盖脑地叫骂起来:“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别叫我妈,你不是嫌弃我们吗?你还叫我妈干吗?我没你这个儿子。你嫌我们给你丢脸,那你有本事就不要吃我们的穿我们的呀。你居然还盼着我们像张小亚的父亲那样常年不回家,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们班那个张小亚的父亲他是在吃官司啊,你盼着我们也去吃官司吗?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来呢?”吕壮惊讶的问道:“你偷看我的日记?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日记呢?”朱燕珍凶巴巴地盯着他,说:“你心虚了是吗?你有本事写就不要心虚啊。”吕壮也光火了,叫道:“我没心虚!我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
“好!心里话!说得好!我让你说心里话,我让你说!”朱燕珍悲愤交加,她抬手狠狠地煽了吕壮一个耳光,壮壮的鼻血一下子流了出来。
在场的人都惊呆住了,十几秒的静默后,吕壮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他咆哮着:“这是你第三次打我耳光了,第三次!第三次了!”
吕壮大哭着冲出优优房间奔了出去,朱燕珍一点都没有听出壮壮这句话里的份量来。
回到家里,朱燕珍坐在窗前,翻看着壮壮的日记,一边看,一边抹眼泪。壮壮的日记上面写着“……自从进入高三,我就成了被家人特别保护着的国宝大熊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父母成天都围着我转,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真是吃饭怕我噎着,喝水怕我呛着,我真是烦透了他们这副样子。他们为什么就不能从精神上多给我点关心和照顾呢?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啊……”
朱燕珍气得浑身发抖,哭泣道:“太没良心了,他说这种话太没良心了,我们真的是白白对他这么好了。”“你可以不要看了吧?小孩子乱七八糟瞎写的东西你怎么能当真的看呢?看了又怎么样呢?你是不是又想让家里不太平啊?”晨亮说着便扑过去抢朱燕珍手里的日记,朱燕珍狠狠地推开晨亮的手,她翻过一页继续看了下去“……妈妈的心理越来越变态,她现在动不动就对我发脾气,从她嘴里就吐不出什么好话来,高兴时把我捧上天,不高兴时将我贬得一钱不值。每次她打击我的时候,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着我的心,让我觉得自己很笨、很傻、很糟糕、很没尊严……”朱燕珍恶狠狠地把日记本往地上一摔,晨亮又想上去抢,朱燕珍眼疾手快地把日记本又抢了回来,继续看下去“……没有经历过高三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紧张,什么是辛苦,什么是竞争,没有经历过高三落榜复读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是残酷,什么是恐惧,什么是炼狱,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再经历一次高三的,三百六十五个备受折磨的日夜,想一想都会令人不寒而栗啊。”朱燕珍看的泪流滚滚。
天空有些微微泛蓝了,一颗小红点从天地之间冒了出来。壮壮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他两眼失神地望着窗外耸立着的高楼大厦,这些黑絮絮的钢筋水泥制成的怪物们,并排着向他压了过来。
晨亮站在朱燕珍身后偷偷地伸着脑袋和她一起看着壮壮的日记“……从小学开始,我的生活就很单调很没意思了,我宁愿像父母小时候那样缺吃少穿生活上苦点却能够自由自在地玩闹,也不愿过这种没有半点快乐,枯燥压抑的日子。我无力改变什么,我只能面对现实,我爸妈时刻在用行动和语言告诉我,在现实中我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考上大学,考不上大学就是死路一条……”朱燕珍发现了身后站着的晨亮,没好气地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个位子,俩人并排坐下一起看了起来“……我对自己说,如果妈妈第三次打我耳光,我就去死,我一定去死,没有尊严,我宁愿死。其实不用她再打我耳光的,这次高考如果我再失利的话,我也是非死不可的,我已经没有脸面和勇气再活下去了……”
二
红红的太阳终于升起来了,它把第一缕光洒到了窗前的那棵大树上,一只在树枝上鸣唱的小鸟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卷毛急急忙忙地骑着自行车穿过露天菜场,慌乱中他撞翻了一只鸡笼,脱笼而出的鸡满街乱飞,卷毛顾不上摊主大声的喝斥和叫骂,径直往前骑去。
桌上放着壮壮那本日记,晨亮和朱燕珍都已经上床了,晨亮扑在枕头上抽泣着,朱燕珍坐在他旁边抹着泪。朱燕珍心烦意乱地喝斥道:“你哭什么哭啊?怎么像个女人一样呀?”
晨亮呜咽道:“我心里难过啊,真的特别难过,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儿子心里会有那么多苦恼……”“你以为我心里不难过吗?看着他写的这些东西,我是又气他又心疼他啊,我想不通我这样辛辛苦苦十几年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我想不通啊!”朱燕珍也被他带动的掉下泪来。两个人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互相哭诉的时候,客厅的门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卷毛急匆匆地一手按门铃一手在拼命拍门,晨亮和朱燕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跑来开门。吕母也被惊醒了,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还没等晨亮问话呢,卷毛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出事情了……”
晨亮急忙问:“怎么啦?卷毛?出什么事情?你快说啊。”卷毛喘了口气,指着楼梯外面:“你们壮壮,你们壮壮……”“壮壮怎么啦?”吕母第一个大叫了起来,朱燕珍突然浑身一激凌,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返身直冲壮壮房间,猛地推开房门,冲进去一掀小床上的毛巾毯发现壮壮根本不在床上,大声的叫着:“壮壮?壮壮……”朱燕珍冲了出来,哆嗦着都走音了,惊恐的说:“壮壮,壮壮不见了!”
晨亮一把拉住卷毛的汗衫,大声的问道:“我们壮壮怎么啦?卷毛,你倒是快说啊!”卷毛说:“我刚才下夜班回家,从窗户里看到我们家对面的烂尾楼楼顶上坐着一个人,仔细一看居然是你们壮壮,他一个人在楼顶上哭得一塌糊涂,我的魂灵都被他吓出来,我没敢叫他,怕吓着他,我就直冲你们家来了。”
朱燕珍和吕母的脸色都变得煞白煞白的,两个人脚下发软,不由得互相搀住了对方,晨亮愣了几秒钟后便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朱燕珍和吕母紧接着也跟着冲了出去。
吕壮坐在楼顶边上,他的脸上挂着泪痕,脚悬空在那里不住地晃荡着,他从书包里掏出他在高三时的教材和复习资料,他一本本地撕着,将撕碎的教材和复习资料一片一片地扔下楼去。
晨亮、朱燕珍和卷毛奔跑而至,吕母踉踉跄跄地也跟了上来。他们的脚边全是那些撕碎的课本碎片。那些纸片还在不断地往下飘落。他们抬头看见了壮壮和身影,朱燕珍发出一声惨叫:“天哪!真是我们壮壮!"吕母和晨亮带着哭腔大叫壮壮,卷毛着急地阻止了他们:“哎,你们不能叫,不能叫啊,千万别让他受惊吓,那样会出乱子的。”吕家的人一时间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有扶手的楼梯上堆得乱七八糟的。晨亮冲在最前面,朱燕珍紧跟其后,她好几次都跌倒在地,手被一根铁丝扎破了,此时的她满眼是泪,双手全是血,她不顾一切地拼着命往上爬着。随后,卷毛搀扶着吕母也上来了。
壮壮手里的书都撕完了,他把他的书包捧在手上掂了掂然后便把它抛了出去,他看着书包往下坠着,书包在他的眼里变成了一只绿色的大鸟,大鸟在空中自由自在地盘旋着飞翔着,壮壮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一行泪从他的眼里滑落下来。就在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了一声遥远但却尖利的叫声“壮壮……”然后这个叫声一声声地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壮壮……”“壮壮……”
“妈妈?”壮壮一脸迷茫的慢慢地回过头去,看见晨亮和朱燕珍互相搀扶着出现在天台的楼梯口,他们俩互相支撑着踉踉跄跄地往他这儿走过来,朱燕珍向他伸着手,她的手上全是血,血滴到她的睡裤上,把睡裤都染成了一道道红色。她一边走一边还在不停地一声声地唤着壮壮:“壮壮,壮壮,你不要这样啊,妈妈求你不要这样啊。”
看着朱燕珍一步步走近,壮壮突然惊恐地叫了起来:“不,你们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朱燕珍和晨亮立刻停下了脚步,他们和壮壮互相对视着,朱燕珍筛糠一样的浑身发抖,壮壮的全身上下也在抖个不停,短短的几秒钟像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突然朱燕珍腿一软,她一下子口吐白沫昏倒在地。晨亮惊恐地大叫起来:“阿珍,阿珍,你怎么啦?”
壮壮站在楼顶边缘,木木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晨亮抱着朱燕珍狂拍她的脸,哭叫着:“阿珍,阿珍,你醒醒啊……壮壮啊,你妈妈昏过去了,你妈妈不行了。”壮壮这才清醒过来,他连滚带爬地来到朱燕珍身边,扑在她身上拼命推着喊着:“妈,妈,你怎么啦?你醒醒啊。”
朱燕珍脸色煞白,手脚冰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晨亮拼命掐着朱燕珍的人中。“嗯……”朱燕珍吐出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当她看到眼前的壮壮时,像是触了电一样抽搐了一下,惊恐道:“我这是在哪里?壮壮,我们这是在哪里啊?”说着她一把抓住壮壮的手,她用壮壮的手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下。晨亮叫道:“阿珍!”朱燕珍抬头看着晨亮,清醒了,庆幸地说道:“晨亮,我抓住壮壮了,我抓住他了,他没事了。”
壮壮想从朱燕珍手中抽手,被她一把死死地抓住了,惶恐地央求道:“壮壮,你别动,你别离开妈妈,是妈妈不好,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从来不知道你心里的那些苦,可现在妈妈看完你的日记了,妈妈懂了,妈妈全明白了。妈妈不应该打你耳光,妈妈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动你一手指了。壮壮,你要还不解气的话,你来打妈妈,你来打,你狠狠地打,打!”朱燕珍拉着壮壮的手疯了一样往自己脸上拼命打着,壮壮害怕地往后躲着。晨亮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心疼地劝道:“阿珍,你别这样,你不要吓唬我们好吗?”
“壮壮,你答应妈妈,你不要恨妈妈,你不要离开妈妈,妈妈生下你不容易,妈妈把你养大也不容易,你小时候生了一场重病,妈妈跪在医生面前求他救你,那时候妈妈都已经做好了和你一起去的准备,你是妈妈的命根子啊,你知道不知道?妈妈有多宝贝你你知道不知道?妈妈如果没有你,妈妈就什么都没有了,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壮壮啊壮壮,从今以后妈妈再也不逼你了,你考不上大学妈妈也不怪你了,妈妈也不会再逼你复读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千万不要离开妈妈,求求你了,你可怜可怜妈妈吧,可怜可怜妈妈吧……”朱燕珍央求道。壮壮难过地抽泣起来,朱燕珍一把抱住他,母子俩嚎啕大哭了起来,晨亮也“呜呜”地哭着,一家三口抱着哭成了一团。
吕母在卷毛的搀扶下走上天台,看着这一幕,吕母也禁不住老泪纵横,哽咽不止。
晨红出院了。而且是小鲁从楼下把她背到家里的。
一家三口全挤在小小的厨房中,晨红坐在圆凳上看着爷俩在厨房里忙活,邹志在准备午饭,小鲁跟在邹志屁股后面转来转去。邹志将一个鱼头从水池中捞出来。说:“我今天来给你们做个拿手的粉皮鱼头。”小鲁高兴的说:“太好了,好长时间没吃到这一口了。”接着又说:“爸、妈,明天把外婆、大舅、小舅他们都叫过来吃饭吧?到时候,我也来露一手。”“你小舅他们带着优优去内蒙草原了,等他们过两天回来后咱们再聚吧。”邹志说道。小鲁一听优优他们去内蒙旅游了,羡慕的不得了,说:“内蒙草原?那真是太棒了!优优她实在是太幸福了!”
邹志见他如此向往,便说道:“等你妈妈身体恢复了,我们也带你去趟草原,让你尝尝在草原上纵马飞奔的滋味,怎么样?”小鲁摇了摇头,说:“不,等妈妈身体好了,我想回山东看看。”
三
夕阳下的草原显得十分的壮美,帐蓬边升起了篝火,晨光和宋琼、优优在吃烧烤,三个人都有些心事重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