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优不敢确定,她慢慢走到茶室的大玻璃边,她透过玻璃往里看着。她看到晨光搂着那璐,那璐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晨光抚摸着那璐的头发,好像在劝说着她什么。吕优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转身想走,可却一时挪不开脚步去。
等茶室的服务员上来为晨光和那璐送上茶水的时候,他们的情绪都已经稍稍平静了一些。
晨光问:“那璐,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今天在医院把这个孩子做了会有什么后果?”那璐咬了咬嘴唇道:“会有什么后果?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我觉得这个后果就是我们俩的感情从此就以恨的方式结束了。我敢肯定,你如果这样做了,你以后会恨我一辈子的。”晨光说完直视着那璐,那璐避开晨光的目光,她的眼圈又红了。
“我这些日子就一直担心你会做傻事,我打你电话,到你电台,还到我们正在装修的房子,可你就是避着不见我,你想急死我吗?那璐,我们俩走到今天这一步,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辛苦那么不易,为什么到这最后一步就走不下去了呢?现在已经是五月份了,离优优高考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就这最后的一个月了!”晨光的急切的语气里带着恳求,那璐打断了他的话:“你别说了,晨光,刚才在逃出医院的那一刹那,我已经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既然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的生活就已经没有退路了。从十八岁开始单相思,二十岁开始初恋,然后是失恋,再恋,我的感情一路磕磕碰碰,但我从来都是当断则断,洒脱从容的。可自从认识了你,我却一头栽在里头,越陷越深。我曾经把你的好处坏处统统写在一张纸上,结论是坏处远远多过好处,就凭你有一个将要考大学的女儿这一条,我就应该马上离开你。可笑的是到现在我还没离开你,更可笑的是我想不出离不开你的理由,可就是离不开你。所以,我这个人挺愚蠢的,也挺活该的。”
晨光拉过那璐的手,他深深地看着那璐。晨光说:“我能替你找到理由,那璐,那是因为你有一颗善良、宽容的爱心,这就是最大的理由。我相信你从心底里是能够理解我对优优的这份感情的,否则我和你就不会走到今天。”
“不,那些都不是理由,最大的理由是因为你总能找一些好听的话哄我。”那璐的语气和表情全都软了下来,没办法,她就是吃晨光那一套好话。
“不是哄你,是我最真心的话。那璐,你现在怀孕了,就一定更能体会更能理解这种感情了。我以前和你一样也曾经想过不要孩子,可是在优优出生的那一整天,无论我走到哪里,那一路上我的耳边都是她的哭声。内心只有一个念头,这辈子我一定要好好爱她,让她有美好的生活,让她有美好的前程。我想,一个做母亲的人这种感情肯定会来得更加强烈,一个新的生命就在你的身体内从无到有慢慢出现慢慢成型慢慢长大,他和你血肉相连,心心相映,一旦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你是不情愿让他受到一点点伤害的……”晨光的这番话又把那璐的眼泪勾了出来,她含着泪摸着自己的肚子,她的内心中感觉到了一种辛酸的幸福。
“那璐,我们找个时间去把婚证领了吧,我们一定要给这个孩子一个幸福永远的家。”晨光说得那么肯定,其实现在那璐最最需要的也是那份肯定。她低头抹了一把眼泪,然后轻轻地投入到晨光怀里,晨光张开手臂抱住了她,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优优一直在外面看着他们,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优优的模样引起了茶室中一个服务员的注意,她隔着玻璃也一直盯着优优看。优优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突然她被身后一个铁桩绊了一下,她重心失衡一屁股摔了下去,服务员不由自主发出“哟”的一声。晨光和那璐顺着服务员的目光往外看去,这时优优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晨光看到优优时心头一惊,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优优也正好抬起头来看他,父女俩的眼睛对视到了一起。
“优优?是优优!”晨光猛地推开那璐一下子站了起来,外面的优优一扭头骑上单车飞也似的走了。晨光追了出去,那璐也跟了出来。晨光对着优优的背影大叫:“优优,优优。”可优优根本就不理他,她的单车在前面拐了个弯,消失了。
那璐打开自己的车门,她让晨光上车,晨光还愣在那儿。“上来,快上来呀,赶紧去把她追回来呀。”晨光这才慌忙上车。
那璐的车在这一带开了一路,都没发现优优,眼看着天色黑了,晨光更急了,他摸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宋琼刚好到家,她来不及换鞋就奔进去接起了电话。
“喂,对,我刚刚到家,优优她还没到家呢。什么事儿,你说吧。”宋琼一边听电话一边换鞋挂包换衣服,可她听着听着,她就僵立在那儿,突然她把换下来的外套狠狠地往沙发上一掷。宋琼激动地对电话嚷开了:“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们是在哪里让优优撞见了?你们在干什么?优优她到底看见了你们在干什么?你别再跟我躲躲闪闪了行不行?”
晨光不得已只能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宋琼说了一遍,宋琼听完后简直快疯了,她不断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天啊,天啊,为什么?你们这是为什么?你们什么地方不能去,为什么偏偏要跑到路边的茶室约会?为什么?”晨光拼命地劝宋琼:“你别这样,宋琼,你听我跟你解释。”宋琼拔高声音道:“有什么好解释的,我现在只知道我们这两年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部已经前功尽弃了。你说该怎么办?这局面该怎么收拾?你说啊!”晨光道:“宋琼,你冷静一点好不好,今天突然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也是没料到啊,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我现在急着给你打电话,不就是想尽快跟你一起商量一个补救的办法吗?”宋琼的声音更大了:“补救?怎么补救?跟优优说是她眼睛花了,看到的根本不是你们吗?她会相信吗?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都已经坚持两年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了,你们就不能再忍一忍吗?你们这样做对优优太不负责任了,你们简直太过分了。”晨光被噎在那里,一时间哑口无言。
那璐看不下去了,她把车往路边一停,从晨光手里抢过电话。晨光一惊,他想去夺回电话,被那璐一把挡了回去。那璐对着电话说道:“宋姐,我是那璐,我可以跟你说几句吗?”电话那头的宋琼一愣,她生硬地回答道:“不,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说话,你把电话给晨光。”那璐道:“宋姐,我只跟你说三句话,第一我和晨光今天到茶室不是为了玩情调,而是因为我和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商量。第二,今天这件事情,不是因为我和晨光做错了什么,而是当初你们俩把离婚的真相隐瞒起来这个决定本身就是愚蠢的错误的。第三,现在事情已经到这样的地步,后悔埋怨都毫无用处,唯一该做的只有尽快想办法去解决问题,我现在就把晨光给你送回去,我想你这么理智的一个人该明白自己现在最应该做什么。”那璐说完挂上电话,她把手机往晨光手中一扔,然后就绷着脸快手快脚地倒车掉头,晨光呆呆地看着她,被她的态度震住了。
宋琼拿着那个电话机呆立在那儿,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回过神来把电话放回原处。那璐的话让她冷静了许多,她觉得那璐说得一点都没错,现在唯一该做的就是要尽快想办法去解决问题。
二
晨光回到家时,宋琼正在厨房中忙碌,料理台上放着一些洗好配好的菜,等着下锅用。宋琼把几根胡萝卜放到案板上准备切丁,晨光走过去说了声“我来吧”就从宋琼手里拿过了菜刀。晨光刀工好,也许是学过雕刻的缘故,他切出来的菜总是很漂亮,恋爱时他就喜欢在宋琼面前显摆他的刀工,结婚后家里切菜的活儿也都由晨光来干,可今天,晨光却把那几根胡萝卜切得歪歪扭扭的,十分难看。
宋琼一直在等着晨光开口,但晨光似乎只专注于他手头的活儿,就是不吭声。过了许久,晨光突然蹦出一句话来:“我们今天向优优摊牌吧。”宋琼心里一怔,她没有接接茬,她将豆苗倒入油锅,那些豆苗居然忘了沥水,油锅一下子就噼呖啪啦地炸开了。
等他们把菜都端上了桌,优优还没有回来,宋琼打了多少遍手机,优优也都不接,幸好她还给宋琼回了一个短信,说要迟一些回家,这让晨光和宋琼稍稍放心了一些。
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听着时钟滴嗒滴嗒地响着,他们的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今天就真的向优优摊牌了?”宋琼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涩涩的。
“除了这样,我们还能有什么别的更好的办法吗?”晨光问道。
宋琼深深地埋下头去,她的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来。
晨光说:“宋琼,我和那璐都觉得我们再这样瞒下去也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优优她都十八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应该坦诚地把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她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是有权知道,可不是现在。”
“宋琼,你这样做无非就是怕优优在心理上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会影响她的高考,会影响她的前程。可优优她未必就真的会那么脆弱。那璐曾经跟优优深谈过好几次,她说优优在心理上比我们想象的要成熟得多。”
宋琼一直努力地让自己保持平静,听晨光这么一说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
“是我了解优优,还是你的那璐?”说这话时,宋琼的口气十分生硬,晨光被噎在那里。
“我告诉你晨光,这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优优。这孩子哪怕是叹口气我都知道这声叹气里头有多少种成份和含义。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跟她摊牌对她的伤害和打击是致命的而且是不可逆转的,你明白不明白?”
“可是,这一次的伤害和打击可能已经是在所难免的了,否则你让我怎么跟她解释那一幕呢?你说是父母离婚对她的打击大呢?还是父亲背着母亲在外面有第三者对她的伤害更大呢?”
宋琼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着,她抿了抿嘴唇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认为父母离婚的伤害要大过第三者插足。第三者插足的裂痕或许还可以弥合,只要父亲能悔改,母亲能原谅。但是父母一旦离婚,这个家突然就没有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讲这是一种残酷的生活变故。你说这两种伤害哪一种更致命?”
晨光怔怔地看着宋琼,他的眼睛突然红了起来。晨光冲动地说道:“宋琼,你现在分析得多有道理,可当初你干吗不这样给自己分析分析呢?当初你干吗就不能原谅我一次呢?干吗就一定要拆散这个家呢?否则我们能走到今天这么狼狈的地步吗?”
就像是有一只手在宋琼的心上狠狠地拽了一把,那种又闷又疼的感觉简直难以言说。可以说当初是宋琼拱手把晨光让给那璐的。那璐从成为晨光学生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崇拜着喜欢着晨光,晨光虽然也很欣赏她,但却从来没有往别的方面多想一步。后来,那璐的几次恋爱,晨光都还做了她的参谋。他们俩关系的突变是由于那一次醉酒后的意乱情迷。那天,那璐请晨光出去吃饭,她因为工作上和恋爱上的不顺显得心灰意冷,晨光为了劝她竟然把自己灌醉了,怕宋琼责怪,晨光那天就在画室里过夜,那璐去照顾他,两人在酒精的趋动中就失去了理智。那一幕正好被宋琼撞上,宋琼哪里容得了晨光这样的不忠,她二话没说就提出了离婚。即使晨光后来一次次发毒誓保证下不为例,也无法获得她的宽恕和谅解。宋琼实在是一个太骄傲太追求完美的人了,她这辈子所有的亏都吃在这一点上。她对晨光的感情就像是一个精美的瓷器,瓷器都是看着结实而且永远也不肯扭曲变形,但它却会在一不小心中被碰得粉身碎骨。晨光在和宋琼离婚以后的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去找过那璐。直到一年后,有一次在一个酒会上又重新碰到,他们才决定在一起。晨光还为了这事儿特意去征求宋琼的意见,他说如果宋琼介意的话,他会重新考虑这件事情,宋琼的回答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事后,宋琼偷偷地哭过一场,她认真地问自己是不是后悔了,她的回答是没有,可是那几天她的心却分明在隐隐作痛,以后,她再也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了,但她偶尔也会想,要是那天晚上她没去晨光的画室,没有撞上那一幕那该有多好啊,那样的话她的生活可能什么都没变,依然安宁幸福着。这样的假设也会让宋琼难过半天,所以她决定再与不去想与晨光有关的一切,过去的,就真的让它统统过去吧。可今天晨光又冷不防把往事抖出来,令宋琼猝不及防。如果现在家里只有宋琼一人,她想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好好地哭一场,但是,在晨光面前,她却愣是让自己表现得那么平静,看不出她心头的一丝涟漪。
“晨光,我不希望你在这种时候跟我翻老账,不是因为我理亏,而是我现在没这个精力和心情再跟你争论我们过去的事情。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如何面对优优。”
晨光垂头丧气地跟宋琼道歉道:“对不起,我刚才有些冲动了。好吧,那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宋琼对着窗户沉默良久才慢慢地转过脸来。宋琼说:“就像平时一样,我们越是做得像平常一样,对她的心理压力就会越小。要让她知道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家还是那样的家,爸妈还是那样的爸妈。”
晨光疑惑地问道:“这样行吗?”宋琼坚决地回答道:“不行也得行,这戏再难演我们也得演下去,演到底。今天如果演砸的话,优优的前途就毁在我们手里了,以后我们俩都会自责一辈子的。”
此刻优优正在自家楼洞的公用楼梯上一步步往上走着,她看上去是那么的疲惫那么的恍惚,每迈出一步都那么艰难。在这之前,她疯狂地骑着车走了半个上海,她流了一路的泪,直到她筋疲力尽骑不动为止。她的情绪已经从最初的诧异到后来的愤怒,一直变成现在的担心,她不知道她该怎么样面对她的爸爸,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妈妈,让她最为难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瞒住妈妈,她实在不愿看到妈妈伤心委屈的样子,但是,如果真的不让妈妈知道,她以后受到的伤害会不会更严重呢?
优优轻轻地用钥匙开了门,她轻手轻脚地换着拖鞋,晨光走了出来,“优优回来啦?快去洗洗手准备吃饭吧。”优优木木地应了一声,这时宋琼又从厨房中探出头来。“优优,怎么这么晚回来?饿了吧?妈妈在为你烧蕃茄蛋汤。很快就好。”宋琼说着又回了厨房。
看着爸爸妈妈像没事人那样跟她说话,优优感到有些意外。她在那儿愣站了一会儿,就跑去卫生间洗手。吕优一边用肥皂打着手,一边在镜子中看着自己,外面爸爸和妈妈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宋琼说:“晨光,你把那个锅垫找出来放好。”晨光问:“要大的还是小的那种?”宋琼说:“大的那种。”
吕优在毛巾上慢慢擦着手,突然她又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家,看上去还是过去的家,可在她的心中已经不一样了。她把手搭在门把手上想了几秒钟,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