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段日子,邹志和小鲁之间紧张的关系有了一些松动,尽管他们还是不说话,但只要晨红挑个话头,两人都会接话。邹志好几次想去招呼小鲁,可他怎么也开不出这个口。他想起他小时候,每一次挨完他爹的揍,还得去跟他爹求饶,那时候他总想,以后他当了爹,只要孩子来求饶了,就不再为难他了。可想不到现在家里那架势分明是在逼他这个当爹的求饶嘛,邹志心里真是觉得窝囊。窝囊归窝囊,这个爹还得当下去啊。每天早晨,邹志都要为小鲁做一顿营养早餐,他觉得让小鲁光吃晨红店里的饺子和包子,营养会跟不上的。
那天早晨,父子俩在吃饭的时候,邹志突然咳嗽起来,他越咳越厉害,一时间止都止不住,小鲁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他想说什么,但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邹志放下碗筷跑去卫生间,在卫生间里他又是一阵剧咳,过了好一阵儿,总算止住了,邹志对着台盆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嗓子和鼻子,然后用水冲了一把脸漱了一下口就走了出去。邹志从卫生间出来时,小鲁刚好出门,邹志听到客厅的门咣地一声被拉上了,然后是小鲁下楼的脚步声,邹志心里一阵失落,他心想,这会儿他要是昏倒在卫生间,这个儿子都不会伸手来帮一把的。他又想起他父亲的一句口头禅“养儿养女一场空”,看来说得还真有道理。
邹志走到餐桌前,他刚想坐下来吃东西,却发现餐桌上多出一瓶咳嗽药水来。药水瓶下还压了一张小鲁的留条,上面写着:一天三次,每次一量杯,上班时别忘了带着它。
邹志拿起纸条,他觉得自己嗓子里热热的,眼眶里也是热热的,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小时候调皮后得到父亲的宽谅时的感觉,邹志在心里直骂自己没出息。
邹志到马场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上午的时候他去选购了一批饲料,他让黑子将那些料搬到库房好好存放,那可都是他一包一包精挑细选拣出来的。门房的老师傅给邹志送来一封信,一看落款是尤帅写来的,邹志心里犯起了嘀咕,尤帅这小子干吗要给我写信啊?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厚叠信纸来,邹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心里在琢磨,什么事情值得尤帅给他写这么长的信?
尤帅的信中这样写道:“叔叔,你好!我知道您和小鲁最近发生了一些冲突,心里为你们感到有些着急。我想了很久,决定把小鲁最近写给我的信转给你看一看,上面有许多他心里的东西。希望你看过之后不要动怒。我认为两代人之间总会存在某种代沟的,而且这种代沟有可能是永远也没办法完全填平的,但是我认为你们完全可以通过沟通和交流在这条沟壑上架起一座桥梁的。因为信任您,我才这么做,也请您为我保密,谢谢!”
原来,那一厚叠信全是小鲁写给尤帅的信,邹志急切地往后翻看起来。他要看看他的儿子到底在背后是怎么说他的。
小鲁在信中写道:“尤帅,你也许一直很羡慕我,因为我能到上海读书。但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却失去了很多东西。父亲原来是我的朋友,他尽管没权没势,整天围着一个小窑厂转,但他却一直是我心目中的一个英雄,可现在他却离我越来越远了。……那只小猫当初是被贺聪颖在路边捡回家去的,当时那只小猫已经快被冻死了,是贺聪颖把它抱在怀里硬把它捂暖过来的。贺聪颖对它的感情非常深,小猫顽强的生命力一直是鼓励她的一种动力。因为信任我,临走时她才把自己心爱的小猫托付给了我,我不想辜负这种信任,可是,那只小猫它却被我父亲如此粗暴地扔掉了。我再也找不回它了。这件事,让我突然意识到爸爸早已经不再是我那崇拜的爸爸了,从本质上讲他和我那凶神恶煞、利欲熏天的大舅妈是一模一样的……”
看到这儿,邹志的心中咯噔一下,他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他忍不住站了起来,仰面朝天长叹了一口气,他将那些信重新折叠起来,塞回信封中,他告诉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接下去还不知道会看到多难听的话呢,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爆炸了。
整个下午,邹志都在打扫马棚,黑子要来帮忙,被他赶走了,他想让自己忘掉那些该死的信,可是他没有成功。下班时,他又忍不住拿出那些信看了起来。他对自己说:“即使小鲁说出再难听的话,我也不必在乎,反正已经知道现在的孩子都没良心,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小鲁在下一封信中这样写道:昨天妈妈在跟我谈话的时候突然哭了,她把我一下子骂醒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平日里与父亲相处的一幕一幕又浮现到了脑海中,全都是他对我的好,我有些后悔自己说过的那些气话了,我甚至想马上爬起来对他们说声对不起,然后承认自己所有的不对。可后来我却什么都没说,到现在我和爸爸还是互不理睬的,我不知该如何去开这个口。
看到这儿,邹志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在血管中奔腾着,他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他开着那辆小货车就往家里奔,一路都在加大油门,超车前行。他也不知道他这么急赶回去到底想要干什么。
二
天气突然就热了起来,证交所里的人大多都换上了夏装,只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还穿着春装。大玻璃外是明晃晃的大太阳,人们都在用报纸扇着风。卷毛和四眼站在一个电扇下面吹凉风。四眼说:“这个天不正常的,才五月里,就热成这样。”卷毛说:“是啊,有神经病,就像这个股市一样都搭错了。所以我这两天气得都不想过来了。”
晨亮从外面走进来,他一眼看见了卷毛,便冲他急急地走了过来,卷毛刚想跟他打招呼,却不料晨亮伸手就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晨亮说:“你这个死人,我找你好几天了,你给我的到底是哪里来的消息啊?”卷毛一愣:“怎么啦?你怎么一回事?”晨亮说:“你说B股有行情,行情呢?行情在哪里?”卷毛说:“咦,你这个人有毛病啊?我就这么随便说了一嘴,你就相信啦?现在消息这么多,你都听啊?”听了这句话,晨亮的气不打一处来:“你随便说一嘴,你怎么说得这么轻巧,可我被套牢多少你知道吗?你这是要存心要害我是不是?”四眼赶紧上前来劝:“好了好了,你们都少说一句了,卷毛他自己也被套了好多,现在看起来不可能再有什么行情了,你还是快点逃出来吧,省得越陷越深。”晨亮激动地说道:“逃,你说得容易,可我这两天输掉的钱怎么办啊?”卷毛说:“咦,你说这种话就不上路了,你以为这里只有你一个人输钱啊?输掉也只能认倒霉了,还能怎么样?”
晨亮快被卷毛气疯了:“你害了我,还好意思说风凉话,你不想活啦?”晨亮一边冲卷毛大声吼着,一边伸手又是重重地一推,卷毛一个趔趄,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边上围上来好多人,卷毛觉得自己丢了面子,他恼羞成怒地跳起来冲着晨亮的脸就是一拳,晨亮大叫一声,对着卷毛的脸也是伸手一拳,然后又冲着他的胸口又是一拳。两人扭打成一团。
四眼在中间拼命劝着,“别打了,别打了,你们两个患难票友,这样打来打去不合算的。”
这时候晨亮哪里听得进劝,他挥拳又要打,四眼赶紧抱住他的胳膊,晨亮用力一挣扎,四眼的眼镜被碰落到了地上。晨亮和卷毛又开始大打出手,交易所里乱作一团。
傍晚的时候晨亮被四眼架着回到了家,晨亮的脸上鼻青眼肿的,嘴里透着浓重的酒气。四眼的眼镜腿上缠着橡皮膏。朱燕珍紧张地问:“他这是怎么啦?”四眼喘着粗气回答道:“他下午的时候在证交所跟人打起来了,后来我又陪他去喝了几杯,他喝醉了,我就把他送回来了。”四眼说着就把晨亮架了进去,朱燕珍愣在那里,四眼把晨亮往客厅的沙发上一放,然后就往门外走。
四眼对朱燕珍说道:“他做B股做亏了,所以心情不好。你多劝劝他,输就输了,别这么想不开,做股票嘛总是有输有赚的,哪有包赚不赔的道理,对不对?”朱燕珍木木地点点头,四眼走出门去,朱燕珍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吕母从厨房中出来,见此情形也不由地吃了一惊。
“哟,这又是怎么啦?”吕母上去拍着晨亮的脸:“晨亮,晨亮,你去喝酒了?怎么喝成这种样子?”晨亮难受地扯着自己的领子说道:“他害我,他把我害惨了,我现在已经被他害得倾家荡产,负债累累了。”吕母道:“晨亮,你瞎说八道什么啊?阿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朱燕珍冲过来粗暴地推了晨亮一把,然后又在他脸上重重地拍打了两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害你了?你把话跟我说清楚。你真的去做B股了?你怎么突然想起去做B股了呢?你快跟我说清楚,你说啊!”
朱燕珍尖利的声音把小房间中的壮壮也给惊着了,壮壮紧张地放下笔,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终于他忍不住悄悄走到门口,把门开了一条缝偷偷地往外看去。
晨亮胃里一阵恶心翻腾,他捂着嘴爬起来想去卫生间,朱燕珍恶狠狠地一把将他推回沙发。“你跟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晨亮捂着嘴不断恶心着,吕母赶紧跑去卫生间拿出一个盆来,晨亮对着盆吐得一塌糊涂。朱燕珍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拍着晨亮的后背,吕母用纸巾替晨亮擦了擦嘴角,然后端着盆去了卫生间。
朱燕珍还在逼问晨亮:“你说啊,是怎么回事,说啊。”晨亮哭丧着脸开始坦白:“卷毛告诉我B股马上就会来一拨大行情的。可我没想到他是胡说八道。我吃进后就天天跌,天天跌,什么屁行情都没有。我被他害惨了。”朱燕珍跳了起来:“你就这样相信人家啊,你不长脑子的?你哪来的美金做B股?问你呢!”晨亮说:“我借的。”朱燕珍跳得更高了:“借的?问谁借的?”“阿三介绍了我一个地方,说利息比其它地方都要低。”
朱燕珍一下子呆在那里,她的脸色变得灰白灰白的。“阿三介绍的地方?你竟然敢去阿三介绍的地方借钱?你不要命啦?你借了多少?”
晨亮慢慢地伸出五个手指来。朱燕珍不敢相信地问道:“五万?”晨亮点点头,朱燕珍一把捂住自己的脸,欲哭无泪。
晨亮说:“我说好三个月连本带息地还他的,可现在全泡汤了,我连本都还不出了就更别说那些利息了,只有死路一条了。”朱燕珍疯了一样地摇着头:“要死了,你真的要死了。”
吕母从卫生间走出来,她紧张地问:“阿珍,晨亮他到底是问谁借的钱?”朱燕珍一字一顿地回答道:“高利贷!”吕母惊得一下子捂住自己的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朱燕珍用手指戳着晨亮的脑袋大骂起来:“你这个死人,你真是昏了头了,你怎么敢去碰高利贷?好好的日子你不要过了?你怎么就这么要发财啊,你算算你是这条命吗?你平时胆子这么小,怎么一下子就吃了豹子胆了?”
“我就想搏这么一下了,我看你整天为了壮壮担惊受怕,我想赚笔钱让壮壮出国留学去算了。我本来算得好好的,哪里想到我的运气会这么差。”晨亮说着重重地捶着自己的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晨亮的话在壮壮的心中重重地击了一下,他慢慢地关上门,他的身体靠在门背上,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歉疚。朱燕珍的哭骂声一阵阵地传过来。“我怎么会嫁给你这个窝囊废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种时候弄出一点这种事情来,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算了。你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你就等着人家来逼债好了,你就等着人家来追杀我们全家好了……”壮壮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邹志开着快车赶到家,他下了车就往楼里冲,正碰上晨红从楼洞里心急火燎地跑出来,他们差点撞在一起。
邹志问:“你急急慌慌的要上哪儿去?”
“去妈妈那儿,你和我一块去吧。你要还不回来,我就自己打车去了。”
这么节约的晨红竟然要打车去妈妈家,邹志知道肯定是家里出大事了。
“是不是妈病了?”
“不是,是晨亮出事了。”
“晨亮出什么事了?”
“他借了人家的钱炒股票,亏掉了,妈刚刚打电话来说燕珍寻死觅活地闹个不停,我们赶紧过去劝一劝,给他们想想办法吧。”
当邹志和晨红赶到晨亮家时,晨光也已经来了,见客厅里没有晨亮,晨红便问:“晨亮呢?”朱燕珍没好气地回答道:“死了。”吕母说:“晨亮在自己房间躺着呢,喝酒把自己都喝坏了,刚才还吐个不停”
晨红和邹志想去看看晨亮,吕母不让,她说:“你们现在就别去了,他刚睡着,让他睡一会吧。”
晨红和邹志这才坐了下来,晨红想了想又站了起来。“妈,阿珍,你们都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们做一点,呆会儿我们边吃边聊吧。”晨光说:“大姐,你就别操心了,宋琼正在上面做呢,她一会儿就送下来。”吕母说:“你让宋琼别忙乎了,这种时候谁还吃得下饭去?”邹志说:“不管怎么样,饭总是要吃的。”晨红赶紧点头道:“是啊,妈,这事总有办法解决的,您就别太着急了啊。”
晨光让宋琼临时烧九个人的饭菜,她一时都有些应付不过来了。她把冰箱里能利用的东西都找了出来,凑凑弄弄,勉强能对付过去。
吕优背着书包从门外进来。宋琼问:“今天怎么这么晚放学?”吕优说:“在学校补课呢,我们黄老师号称是个减负主义者,现在终于也沉不住气啦。”
吕优走进厨房拿了一块切好的西红柿就往嘴里放。
“妈,你今天怎么烧这么多菜?”
“婶婶和奶奶今天有事情,没空烧饭,我帮他们烧一点。”
优优歪着头看着妈妈模样笑了起来,宋琼不解地问:“你笑什么?”优优说:“妈妈,我现在每天看到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停地在厨房中炒啊洗啊烧啊,有的时候我都快忘了你是一个大才女加大美女了哎,妈,你可得注意一下形象了。”
宋琼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头发,她走到厨房门外客厅进门处的镜子前匆匆地照了自己一眼,只见镜子中的自己用一只塑料夹子夹着头发,看上去有些邋遢的样子。宋琼自嘲道:“好像是有点惨哦?”
宋琼重新夹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又回到厨房去忙活。
“妈,你为什么不请一个钟点工来烧饭呢?我们班同学的家里大多数都请了钟点工。”
“你现在是临战前的非常时期,妈妈只有自己亲自掌勺心里才踏实,你明白吗?”
“哎,我还一直以为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潇洒的妈妈,看来你也有不潇洒的时候啊。”
吕优说着又拿了一块西红柿一蹦一跳地回房间去了。宋琼举着菜刀愣愣地站在那里。宋琼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我是世界上最潇洒的妈妈?真是天晓得。”
吕母从一块绸布中拿出两个金镯子,还有一个存折。“阿珍,我所有的家当都在这里了,你拿去吧,多少也能派上点用场。”
朱燕珍没有伸手去接,她转着眼珠,脑子里不知道在盘算什么东西。
邹志问道:“晨亮他现在到底亏了多少钱?”朱燕珍说:“现在怎么算得清楚呢?股票天天在跌,利息每天都在往上翻。”
晨光建议让晨亮马上把钱全部套出来,明天一早就去把股票全部抛掉,不管是升是降,都要马上抛。邹志表示同意,这样按着今天的收盘价帮晨亮估算一下,就能大约知道到底有多少缺口了。
朱燕珍说:“我刚才帮他算过了,加上利息亏了五万都不止。”
晨红十分吃惊地说:“亏了这么多?”
“可不是吗?你说他愚蠢不愚蠢?我真是快被他气死了。”朱燕珍说着又想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