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黝黑广袤的丘陵上,一列火车在皎洁的月色下急速穿行。
硬座车厢内很安静,旅客们大多都已进入了梦想。邹志靠在椅背上,脑袋歪在一边,时断时续地打着呼噜。对面,他的妻子吕晨红还在轻声的叮嘱着儿子邹小鲁,希望小鲁到了上海后要听外婆的话、要听舅舅舅妈的话、要抓紧这关键的一年……小鲁有些听腻了:“妈,这些话你都交代了快一百遍了。”晨红嗔怪地撸了撸儿子乌黑梆硬的头发:“夸张……有这么多吗?”
邹志冷不丁地咂吧咂吧嘴冒出来一句话:“有,我证明,有这么多。”
晨红转过身来,看见邹志依然闭着眼睛,她捅了捅邹志的胳膊肘:“喂,你到底有没有睡着啊?”邹志眼皮还是没睁开,嘴里却嘟囔着:“睡着了,可是不耽误听你们说话。”
话虽这么说,可是他邹志哪里睡得着啊?这一路上,他的眼前就跟过电影似的,作为一个上海女婿,到上海的火车来来回回加起来,他也就乘过十次。第一次是他跟晨红结婚两年后去上海拜见丈母娘;第二次是大舅子吕晨亮结婚缺钱置办不起家当,他们两口子千里迢迢的赶去送钱;第三次是带着周岁的小鲁去上海看外公、外婆;第四次是给岳父奔丧;第五次是……是……邹志摇了摇昏沉沉的脑袋,他想不起来了……这一次去上海,邹志表面轻松其实他心事重重。听着晨红一遍遍的叮嘱儿子到上海后要这样要那样,邹志嘴上不说但在心里也跟着妻子一遍遍的重复着。十七年了,小鲁还从没有离开过他们,而这一次,儿子要在上海待上整整一年,这一年里,他就很难见到儿子了。一年后,要是他考上了大学,那就是四年见不到了。四年后,要是他留在上海或是外地工作,那就不知道是多少年了……想到这里邹志的心里就微微地泛酸。
儿子长大了,该出去历练历练了,邹志在心里这么宽慰着自己。从小鲁出生的那天起,邹志就在盼着这个黑乎乎的小子快点长大,长大后爷俩可以像兄弟似的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爬山、下棋。事实上,这么多年来,邹志的确是这样跟儿子相处的,父子之间的关系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平等的,所以才造就了小鲁今天的性格。
刚刚过了十七岁生日的邹小鲁,长得高高大大的,但笑起来还是一脸的稚气,在邹志的“熏陶”下,他爱看闲书、兴趣广泛、有想像力、重情义,但是他的学习成绩却一般般。明年小鲁就要参加高考了,别人家的孩子请家教、上补习班,昏天黑地的都开足了马力准备冲刺,他却好,整天在球场上消耗自己过剩的精力不说,还在数学课上大模大样地写小说,被数学老师抓住后死不认帐,伙同死党尤帅一唱一和地捉弄高度近视的数学老师。班主任对他又爱又恨,苦口婆心的劝他把心放到学习上来,但他跟班主任说您还是让我顺其自然吧,我爸说了,也不是所有的大学生都能成材啊,我爸他高中还没毕业呢,可校长都说他是个对教育事业有贡献的企业家啊。
班主任当时气得鼻子都歪了,把邹志叫去一顿臭骂,班主任说你平时怎么跟邹小鲁灌输的这些歪理啊?你没上过大学那是当时的社会环境造成的,你还想让你的儿子退回到三、四十年前的社会里去生活吗……出了几个钱帮学校把操场垫了垫就真当自己是为教育事业做贡献了了?校长夸了你,你就在儿子面前乱吹,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不就是怕你儿子踢球崴了脚吗……班主任跟邹志是一条街上长大的邻居,他是看着小鲁长大的,所以说起话来毫不客气。邹志听到小鲁跟班主任讲的歪理,一开始还乐呵呵地心里窃笑,听着听着就觉得问题严重了。按班主任的说法,小鲁的学习成绩想在山东考上大学根本没戏,小鲁就要被这个社会淘汰了。邹志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了,赶紧必恭必敬的向班主任认错,让他给出个主意,这不是离高考还有一年的时间嘛,咱不能看着孩子就这样被淘汰了啊是不?班主任思前想后,告诉邹志,只有一个办法了,让小鲁到上海去读高三,上海的录取分数线比山东低很多,小鲁或许还有希望。
邹志匆匆忙忙地回到家跟晨红商量。夫妻俩几夜没合眼,终于下定了决心,送小鲁到上海借读。
吕晨红理了理额前被风吹乱了的头发,露出了她柔顺微带笑意的面庞。看着对面她处变不惊的丈夫,心里的烦扰和担忧暂时消失了。丈夫是个敢做敢当的男人,十几岁上没了双亲,他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了大西北,十几年的戈壁狂风和疏勒河刺骨的冰水,把他打造成了个铮铮硬汉,在兵团里他一呼百应。文革结束知青返城,别人都走了,他却要留下来,说一个小小的黄渠镇都没建设好,回到山东也是个废物。可就是这么个硬汉,为了两岁的儿子今后有一个好的成长环境,不得不放弃了镇长的职务,一九八六年底,带着妻儿回到了山东老家办厂创业,他要让晨红和小鲁跟他一起奔小康。夫妻俩每每说到这儿的时候,邹志就说晨红傻,怎么就这么相信他这个被丈母娘称作山东响马的话呢?晨红就傻傻地笑了,她也觉得自己有时很傻,但是一想到身边的丈夫和儿子就心满意足了。
晨红的确是个很容易就感到满足的女人。为了能让大弟弟晨光留在上海,她主动提出来去支边,能在甘肃跟邹志相恋结婚,她觉得很满足。二十年前,知青返城的时候,她把顶替回上海的名额让给了二弟晨光,自己留在了甘肃,后来有了儿子小鲁,她更是觉得满足了。丈夫白手起家办厂创业的时候,历经坎坷、三起三落,当时的邹志灰心丧气,她就说了一句话:老邹,这都没啥了不起的,从头再来呗。单位裁员她下岗了,她安安静静地回到家,第二天就去外面找临时工干去了。邹志现在把一个陶瓷厂办得红红火火的,她幸福地快像蜜糖似的化了。现在,为了儿子的将来,一家三口坐在开往上海的列车上,她心里有一丝浅浅地幸福也有一丝隐隐地担忧。
其实,晨红梦里经常回到上海,毕竟她的根在上海,而且母亲也一天天的见老了,但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为了丈夫和儿子,她还得再等几年。
二
上海火车站南二出口处,吕晨亮扶着吕母站在那儿,吕母掂着脚尖急切地张望着出站的人流。
吕母七十出头的样子,打扮地干干净净、很朴素,看着还挺精神。吕晨亮梳得油光光地,穿得很隆重,一身笔挺的西装打着领带皮鞋锃亮,不像是来接站的,倒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重要的会议似的,引来旁边书报摊上小贩的频频注视。
出站的人流渐渐散去了,还是没有等到晨红一家,吕母有些着急了,怪罪起晨亮来了:“我说买张站台票进去接吧,你就是不肯,你怎么抠门儿抠成这副腔调了呢!”
天儿热,晨亮已经捂出一头汗来了:“哎呀,妈,不是我要省这两块钱,是我姐夫他在电话里关照说让我们在出站口等的啊。”吕母瞥了他一眼:“哼,你姐夫那是在跟你客气呢,你倒好,居然一口吃进了,我还不知道你吗?打小就会算计。”晨亮苦笑着,抓耳挠腮的想解释却又解释不清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大舅!外婆!”
娘俩转过身来,看见晨红一家三口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了。
吕母抓着小鲁的手,上下打量着看不够似的:“这孩子,两年不见长这么高了,外婆现在得抬头看你了。”晨红眯眼笑着:“妈,不用说你了,连我都要抬头看他呢。”吕母眉开眼笑地还在端详小鲁,“长大了,真的长大了,现在完完全全就是个大人的样子了,可就是晒得太黑了。”小鲁傻呵呵的笑着,邹志勾着小鲁的肩膀,得意道:“妈,他哪是晒得啊?那是天生的,随我啊。”吕母打开邹志的手:“去,别糟蹋我外孙子,我让他喝一年黄浦江的水,肯定能白过来。”吕母转头亲昵的勾过小鲁的手臂,对他说:“千万别学得像你爸啊,你这个黑面孔的老子要是生在老朝代,肯定是到水泊梁山入伙去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说笑着,只是苦了一身正装的吕晨亮,晨亮掏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伸手接过邹志手里的拉杆箱,催促道:“走吧,咱们别在这里晒着啦,先上车吧,上车再说。”
晨亮开着车上了高架,邹志坐在他旁边,端详了半天,邹志开起了晨亮的玩笑:“晨亮啊,看你这样子你混得不错啊!西装笔挺,还开着奥迪,股票赚了一大笔吧。”晨亮喜孜孜地还没答话呢,吕母在后座戳了邹志的肩膀一下,“你这个当姐夫的就别没正形了,你在挖苦他,他听不出来,还当你是夸他呢!他炒股都已经炒成了股东了拿什么买车啊。这车啊——是他跟人家学员借来接站的,过一会还得去接人家去练车呢。”晨亮擦了一下鼻尖的汗:“哎,妈,让你这样一说,我不就成了违反规章制度了吗?我只不过是说了一句今天姐他们一家从山东来,那小伙子脑子反应快,硬要把车借给我的啊。”一家人哄笑了他几声,又各自聊开了。
“嗳,对了,昨天半夜里晨光从大连打了个长途来,特意关照我说要是楼下住不开,让你们住楼上他们家呢。”晨亮侧脸跟邹志说道。“算了、算了,你们要是不嫌我们挤,我们还是住楼下吧,晨光、宋琼两口子都是爱干净、爱清静的人,我怕给他们弄乱了。嗳,晨红你说呢?”邹志扭头问晨红,吕母不等晨红答话就替他们安排好了:“两年没来了,你们就住楼下吧,一家人可以热闹热闹。再说,过几天晨光他们也就回来了。”
车子到了楼下,晨亮跟邹志从后备箱里往外搬行李,晨红和小鲁扶着吕母下了车。
晨红抬头望了望眼前的老楼,很是感慨。邹志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行了,到家了,别发呆了,等小鲁入学的事办好了,我陪你好好在上海兜一兜。”晨红感激的点了点头。
这时,晨亮悄悄的凑了过来:“嗳,姐、姐夫,你们呆会儿到家了,千万别跟燕珍提壮壮高考的话题啊。”晨红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怎么啦?”晨亮叹了口气:“唉,这些天啊,只要一提到这个话题,她就紧张。”晨红纳闷儿了:“怕壮壮考不上大学啊?”晨亮摇了摇头,吕母插话道:“壮壮进大学是不会有问题的,他们南格中学连着好几年升学率都是百分之一百,壮壮在学校里也不算是差的。”邹志也觉得奇怪:“那燕珍她还担心什么呢?”吕母努努嘴儿:“喏,他们两口子跟壮壮估算了一下他的高考分数,结果估算出来可能进不了重点大学了,燕珍她心里就不太平了。”吕母的这番话说完,一行人心里都不说话了,小鲁大大咧咧的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拎起旅行箱走到前面去了。
晨亮闷闷不乐的低着头,还在跟晨红絮叨:“这些年,燕珍心里只有壮壮考大学这一件事情,要是壮壮考不上大学的话估计她会疯掉的。真的,我一点不夸张的。我经常跟朋友们说,早知道有今天还不如当初不要孩子呢,有了孩子就等于把自己的后半生都拱手相让了,就像是做股票一样,做了长线被套牢了,他升你高兴他跌你吃瘪。”
吕母听到这话,跟上去照着晨亮的后背就是一巴掌:“还有脸提你这套丢人的股票理论。当心让燕珍听到!忘了她跟你翻脸的时候了,害得我们壮壮都没脸做人,在家里你胡乱说说就罢了,还拿到家长会上说,真是受不了你。”
看着晨红一头雾水的样子,吕母转头跟晨红解释:“他因为这套股票理论现在可是出了大名了,人家现在都叫他长线他爸,我和燕珍也跟着他倒霉,一个被人叫做长线他妈,一个是长线他奶奶。每次壮壮考试,人家就问他,长线他爸,你们家的股票这次涨了还是跌了。”
小鲁在前面听到了,偷偷的乐着,扭头看到邹志和晨红,俩人也已经笑歪了。
晨亮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挠了挠头皮:“嘿嘿、嘿嘿……不过话说回来嘛,这次壮壮如果考好了,那我们两口子可算是解套了。”
吕家住的是一套老式的三房一厅的公房。客厅的布置很朴素,摆放的都是些六七十年代的老式家具,客厅的墙上挂着一个大镜框,大镜框里放满了一张张小照片,有彩色的大家庭的全家福,也有黑白的吕父吕母的合影和吕晨红、吕晨亮、吕晨光姐弟三个年轻时的合影,有吕晨光和吕晨亮小家庭的合影,还有一张吕晨红、邹志、小鲁骑在马背上的合影。
朱燕珍在拖地板,她浑身上下精瘦精瘦的,两眼微凸,有些神经质的样子。但是她做起事来手脚麻利,一看就是个干家务的好手。吕壮捧着一堆书从东屋出来,他轻手轻脚地从朱燕珍身边走过。壮壮戴着眼镜,瘦弱得像根绿豆芽似的。
“你拿这些书干吗呀?”朱燕珍停下了手里的活。“我想等一会儿把这些书送给小鲁,他复习的时候会有用的。”壮壮轻声的答道。
朱燕珍走过去一把夺过壮壮手里的书,她翻看着那些书:“这些参考书当初都是花了多少钱买来的,你看,光这一本就是十五块钱。还有这本也是十五块。唉,为了你读一个大学,我们真的是把全部家当都赔进去了,也不知道你这次能不能过一本的线,费了这么大劲,你要还只能上一个二本的话,我真的要昏过去的。”
壮壮呆呆地站在那儿,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朱燕珍的话给了他非常大的压力。朱燕珍看着壮壮这副样子,也有些心疼起来,她把书重新塞回壮壮的手里,她的口气也柔软了一些:“还愣着干吗呀?快把书拿到他们房间去吧。”
壮壮捧着书往北屋走去。朱燕珍刚拿起拖把,这时客厅里的电话响起,朱燕珍走过去接电话,她接电话的声音唧唧喳喳的,语速很快。
“喂,谁啊?噢,是晨光啊。大姐他们还没到呢,你哥和妈妈去接了,对,去了好久了,估计快回来了。好的,好的。等他们到了,我让大姐给你打过去吧,好的,让她打你的手机。”朱燕珍说完就非常干脆地挂了电话,接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女儿都升高三了,还有心思这么玩,真是昏头了。”
三
大连海边,吕晨光和宋琼并排坐在沙滩椅上,他们俩一边看海一边享受着日光浴。
吕晨光看着自己的手机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我这个嫂子看来永远都学不会跟人说再见了。”
“大姐他们还没到家啊?”宋琼关切地问道。
“还没有呢。”
“那赶紧打你哥的手机问问,是火车晚点了还是没接到呢?”
晨光拿起手机按了几个号,想了想又把它取消了:“算了,回头他们到了家会给我打电话的。晨亮这个家伙平时不舍得接手机的。”
宋琼笑了:“那还是不要打了。”
两人都不说话了,他们又转脸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大海,夫妻之间的气氛显得很平静,但平静中有一丝异样。
吕优穿着桔红色的游泳衣从他们后面奔过来。她的马尾巴一甩一甩的,充满着朝气。当她快走近时,她突然停下脚步歪着头看着父母的背影,然后悄悄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他们身后。吕优突然从背后抓住父母的手,夫妻俩都愣了一下,吕优笑嘻嘻地把宋琼和晨光的手按在一起,宋琼和晨光有些疑惑地看着优优。
“你们俩现在怎么像老头老太太似的啊,你看人家。”顺着优优指的方向,只见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对中年夫妇互相搂着,样子十分亲热。
“你这丫头,干吗非要我们跟别人一样啊。”晨光笑道。
宋琼的手刚要和晨光的手分开,吕优又把他们按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