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真快,一晃鹿宁坤来汉口已满两年,汉口的气候与生活他已习惯,晴川阁去过,归元寺游过,除了黄鹤楼没登外,该玩的都玩了。黄鹤楼前些年在湘军和太平军作战时被战火烧毁。现在,鹿宁坤开始想家了。去年,汉口发生了几件大事,第一件事是六月份时,太平军的遵王赖文光和梁王张宗禹,率太平军和捻军占领黄陂直逼汉口,与大清的湘军大战于滠口一带,这里距汉口镇仅二十里地。这一仗震惊了湖广总督、湖北巡抚和汉阳知府,湖广总督勒命汉阳知府加强戒备,固守汉口镇。于是汉阳知府钟谦钧、县令孙福海召集汉口绅商,筹集商款,在袁公堤外又筑一道城堡,老百姓把这个城堡叫汉口堡。
汉口堡把整个汉口镇和英租界全围进去,城墙用红色条石砌成,城堡外挖一条很深的濠沟,在城墙上开辟了八个堡门,由西至东为:玉带门、便门、居仁门、由义门、循礼门、大智门、通济门、便门。城墙上一共建有炮台十五座,大有誓死不让太平军和捻军破汉口镇之势;第二件事是从汉口坐船可以直接到扬州了。去年下半年,江南形式发生了巨变,七月份,湘军和淮军攻陷太平军都城江宁,将太平军彻底镇压下去。现在,长江上的航线完成恢复正常航行,中外船只可以在任何港口停靠。水路太平了,鹿宁坤就决定回一趟家。
鹿宁坤向章天芩请好两个月的假,就回扬州去了。回到家中,见到父母、兄弟姐妹和鹿文氏,大家非常高兴,都围坐在他身旁,听他说汉口见闻,当鹿宁坤说还交了个洋人朋友,大家都哈哈大笑。鹿宁坤的父亲对他说,洋人毕竟和我们不同宗,还是保持一点距离好。兄弟姐妹们听鹿宁坤说的事特感新鲜,坐在他身旁一个劲地催他接着讲。最后,鹿宁坤的母亲说时间还长着呢,先让他们小两口聚一聚,这样,大家才及不情愿地散开。
鹿宁坤从妻子手里抱过快三岁的女儿妞妞亲了一口,然后对妻子说,辛苦你了。鹿宁坤是在去汉口的前一年娶的鹿文氏,他走时妞妞刚半岁。这两年兵荒马乱的,鹿宁坤能平安地到达汉口已经不错了,所以,这两年他根本就没敢想回家。现在好了,终于太平了。回到离别两年的家,见到日思夜想的妻子和女儿,鹿宁坤把妻子紧紧搂在怀里,告诉她再也不用分开了。妞妞见一个陌生人这么长时间抱着自己,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弄得两个人哈哈大笑,鹿文氏一戳妞妞的额头,你爸爸抱着你,你还怕什么?
鹿宁坤回来后,母亲说他瘦了,每天都亲手烧狮子头给他吃。鹿宁坤的父亲则要下人拿出四十年的绍兴老酒,每天和他对饮。看到儿子变黑了,长壮了,鹿宁坤的父亲很高兴。最让鹿宁坤父亲满意的,是鹿宁坤的谈吐成熟多了,一听就知道经历不少事情。但是关于军火走私案的事,鹿宁坤的父亲还是说了他。虽然镇垣写信告诉鹿宁坤的父亲后,鹿宁坤的父亲当时就写信说了鹿宁坤,但现在见面时,鹿宁坤的父亲还是又说了他一遍。
鹿宁坤的父亲问他在汉口当差怎么样,鹿宁坤说蛮好的,认识了不少朋友,有官场上的,有江湖上的,镇垣对他也很照顾,而且镇垣还答应这一任江夏知县一走,就想办法动关系让他补上。鹿宁坤的父亲说那就好,汉口毕竟紧挨着湖广总督府的所在地武昌,而且汉口现在是通向全球的贸易重镇,各国的商船都在那里停靠,今后的发展前途比扬州大得多,鹿宁坤的父亲让鹿宁坤在汉口好好干。
时间真快,两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鹿宁坤再次辞别父母和兄弟姐妹,坐船返回汉口。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带着自己心爱的妻子,和宝贝女儿一起返回汉口。回到汉口,鹿宁坤就把妻子和女儿安排在公所里,他要好好享受享受天伦之乐。
现在的巡查洋街公所比以前更清闲,因为英租界修建的界墙已经在去年全部完工,这堵墙是英租界第一任领事哲津尔在1863年主持修建的,目的是保障租界安全。这堵墙把整个英租界都围起来,使英租界完全与华界隔开。这样一来,鹿宁坤他们根本就不用去租界里转悠,除非有什么事需要与英国人交涉。
回到汉口不久,鹿宁坤就接到李奥诺夫的来信,信上说,今年茶叶不好收,因为有大批英国人直接到羊楼洞高价收茶,价钱快高出市场价一倍,李奥诺夫问鹿宁坤有没有好办法。鹿宁坤回信让李奥诺夫先别急,不要和英国人拼价格、拼资金,回头想出办法后他会及时告诉李奥诺夫。其实,鹿宁坤一时也没有什么主意。自从前年李奥诺夫在羊楼洞赚了大钱,许多俄国人纷纷效仿李奥诺夫,直接到羊楼洞收茶,和开砖茶厂。李奥诺夫的作坊也扩大了,现在他的作坊已经变成了盛风砖茶厂。这个名字是李奥诺夫自己起的,他就是取丰盛和顺风之意,让自己的厂年年丰盛、顺顺当当。
俄国人大肆在羊楼洞收茶,这就等于直接拦在英国人前面收茶,英国人当然受不了,这等于是向大英帝国在汉口茶市的霸主地位挑战。英国领事威廉德斯注意到,俄国人已经抢占羊楼洞的滩头阵地,这很有可能动摇汉口茶叶市场,撼动大英帝国在汉口茶市的垄断地位,这种挑战行为是绝对不允许的,一定要反击。
威廉德斯是在哲津尔死后继任英国领事的,他是一个办事强硬的人。威廉德斯把英国茶商们召集起来,要求他们为了大英帝国的利益,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暂时放弃舒适的租界生活,到羊楼洞去,为大英帝国的茶叶而战。最后,威廉德斯情绪激动地说,大英帝国的商人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从来都没有输给俄国人,羊楼洞也不能例外。俄国人在哪里向我们挑战,我们就在哪里击败他们!于是,英国人在今年也大批来到羊楼洞,他们把在汉口的那一套带到羊楼洞,搞联合收购,垄断市场价格,摆出一副要收光羊楼洞茶叶的样子,他们要用他们手上优厚的资金,击垮俄国茶叶收购军团。
接到李奥诺夫的来信后,鹿宁坤就经常去宝庆码头打探行情,但没什么收获。这天,鹿宁坤在街上遇见陶大勇和他挺着大肚子的妻子。陶大勇是去年结的婚,他妻子就是那位拿扁担打关差的姑娘——叶显隆的妹妹叶小兰,这个媒还是鹿宁坤做的。自打那天见过小兰,陶大勇就一直忘不了她。鹿宁坤看出他的心思,就说如果陶大勇不介意小兰家是生意人,可以帮他说媒。陶大勇说自己也不是生下来就做官,怎么会介意呢。的确,陶大勇先前干过几年关差,后来花了些银子,捐了个候补从九品巡检,江汉关成立的时候,缺乏低级管理人员,于是就把武昌、汉阳和汉口的七八名候补巡检召了过来。
鹿宁坤见陶大勇挺坚决,就等叶显隆来汉口时,把这件事说了。叶显隆当然乐意啦,有鹿宁坤做媒,他更放心。叶显隆说婚事他可以作主,因为他父母几年前已过世,在家里他是老大。小兰起初不愿意,叶显隆龙就安慰小兰,说鹿帮办看中的人不会错。女人早晚都要嫁人,像他们这样的商贾人家,找一个做官的不容易。就这样,小兰就嫁给了陶大勇。结婚那天,小兰问陶大勇:你还敢打我表哥吗?陶大勇连连摇头,那么样(怎么)敢咧,你表哥就是我表哥沙!
见到陶大勇,鹿宁坤就站在路边和他们聊了起来。小兰告诉鹿宁坤,她大哥过两天就到汉口来看她,她让鹿宁坤带着家人一起过来玩。鹿宁坤说好哇,他正想见叶显隆。
“别忘了带几坛绍兴老酒来。”分手时陶大勇嘱咐道。
“那么低的度数能对你的口胃吗?”
“拿它当茶喝蛮好的。”
几天后,鹿宁坤一家来到陶大勇家,这是花楼街上的一套出租房,离江汉关署很近,离巡查洋街公所也不远。看到鹿宁坤来了,叶显隆赶紧作揖。小兰沏好茶,陶大勇让她去醉江楼点几个菜。小兰是北方人,不太会做菜。鹿文氏见小兰挺着大肚子,就陪她一起走了。鹿宁坤白了陶大勇一眼,说随便弄弄就行了,干嘛穷讲究。的确,鹿文氏没来汉口时,鹿宁坤常来陶大勇家蹭饭,他倒不是因为银子周转不过来,而是图个热闹。柳翻译家也是鹿宁坤常蹭饭的地方,今天柳翻译陪章天芩去了英国领事馆,所以没来。鹿宁坤去陶大勇和柳翻译家吃饭从不空手,要么拎刀肉,或一只鸡。他不是讲客气,而是因为自己的薪俸要高出他们俩好几倍,不好意思。
听鹿宁坤这么说,陶大勇把眼一瞪说,你以为我跟你讲客气,要不是看到嫂子和妞妞来,我早就让小兰下碗刀削面给你了。说罢,三个人笑了起来,随后就在堂屋(客厅)里聊起天来。鹿宁坤和叶显隆坐到一起,很自然地就聊到茶叶上,叶显隆说,今年因为英国人,每担的涨到六两银子,生意很难做。鹿宁坤问他怎么办,叶显隆说再等等看,说不定过些时价格会降一点。鹿宁坤认为到那时英国人把茶叶都收得差不多了。叶显隆说不会的,因为收价高,现在湖南那边的茶叶都运到了羊楼洞。
鹿文氏比小兰大两岁,由于两家经常走动,彼此都很熟。小兰结婚后,大家应该叫她陶叶氏,但鹿宁坤和柳翻译他们经常叫错,陶大勇就叫他们别改口了,因此鹿文氏也跟着他们叫小兰。鹿文氏和小兰牵着妞妞,边走边聊,看到一个卖话梅挑贩,妞妞吵着要吃,鹿文氏就买了一包,三个人边走边吃起来。小兰是山西人,本来就爱吃酸的,再加上怀孕,更爱吃酸的了,不知不觉就把话题聊到醋上:“哎!嫂子,你们那个地方的人爱吃醋么?”
“爱呀,我们每天早饭都要吃醋,”鹿文氏说,“把姜切得细细的,倒上镇江香醋,蘸我们扬州的汤包,蛮好吃的。”
“饿(我)们山西地老陈醋,用它蘸饺子、拌香菜,可好吃了。”
“我们还拿大闸蟹蘸醋吃,蛮鲜的。”
“我就觉得话梅好吃。”妞妞插嘴道。
“你晓得啥吗子(什么)!”鹿文氏笑着对妞妞说。
“我们妞妞当然知道啦,对吧?”小兰拍了一下妞妞的头,“妞妞,你想要一个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妞妞嚼着嘴里的话梅答道。
“酸儿辣女,她倒是看得蛮准的。”鹿文氏笑道。
“那当然,我从小就吃醋,肯定生儿子。”小兰很认真地说,然后问鹿文氏,“哎,嫂子!过两天你有时间吗?我想去趟戏子街,去谦祥益扯些花布,给宝宝做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