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
村庄真是一个固执的地方,多少代就在那里矗立着。而且村庄自信:从村庄走出的人,无论走多远,有了多大的变化都还会回来看她。而远走的人,无论去了哪里,梦里都还是村庄里的人村庄里的事。
你端起一个异地的碗,你会想起放在家中碗柜里的碗。什么碗柜呀,就是一个搁碗的木架子,也可能炉台上有一个放碗的空间,垒炉子时就丢下的放碗的地方。筷笼子就挂在墙壁上,风吹来,筷子们像占卦人抖动的卦签,那种响动忽然就搅动了你的胃口。有时候你想城里的墙上为什么不也挂这样的筷笼子,让风也吹一吹,听听筷子的响声。这样的时候你站到了厨房的窗前开始望着家乡的方向,你把耳朵尽力地往窗外挪,你就会想起家乡的糊涂面条,想起放在糊涂面条锅里的红薯,想起粘在红薯上的黄豆。你想起离家时,曾把一只碗踌躇地放进包里,还有一双用惯的筷子。是妻子给你掏了出来,到处都有碗,免得在车上打了。你最后还是东瞅瞅,西瞅瞅,总觉得忘了什么东西,都挎着包出门了,又跑了回去。你最后看见墙上挂着一嘟噜妻子一针一线做好的鞋,那些鞋是让你回家时或者回来帮她做农活时穿的,摘下一双,终于把家里的一件东西放进了行囊。
春节在家时,有一天儿子对你说:爷爷的手工面真好吃。儿子去老人的锅里给你盛了一碗,你怔怔地捧着,自己就是吃父亲的手工面长大的啊,现在自己的孩子也喜欢上父亲的手工面了,想起自己在城里馋时去吃街上的手工面,父亲的手工面才是最最好吃的啊。你的泪掉在了碗里。
走在流浪途中的人最频繁想起的一个词,就是“村庄”。那个在某棵树下埋着自己胞衣的地方是永远忘不了的。那里才是你最终的灵魂,才是你灵魂的栖息之地。是又一次远行,背起行囊就要回家的时候你忽然地想起村庄,忽然想起“温暖的村庄”这几个字,你对村庄的温暖有了一种疼痛的体味,你已经闻到了土地的芳香。当脚步踏在村口的时候你的心悸动起来,那是一种远行,带着一种漂泊,一种苦寻的远行。你在村口闭上了眼睛,真的,一刹那,你竟然不敢大睁着眼睛去看自己的村庄。但你还是睁开了,你又实在想看看想念中的村庄,永远系着你灵魂的村庄。你先看见了一条路,从这个村口直通那个村口的路,村庄和村庄很近,村庄就是这样通着的。你看见了村庄两旁的房屋,还是依旧的样子,几棵树在秋天的阳光下慢慢悠悠地晃动,树叶已经成片成堆儿,成群结伙地散落,在村庄的角落里相互安慰温暖着。树正探着身子向它们的孩子招手,向它们的孩子交代,孩子们很听话地听着树的嘱咐。树叶在你离开时才刚刚成片,才刚绽出一年的旺盛,现在竟然又开始落了。时光真是无情,时光真像一把锋利的钳子,再坚硬的钢丝也能铰断。妻子和两个孩子站在胡同口,你看见他们了,他们手拉手看你慢慢地走近。妻子牵着他们的手不让他们跑。你倏然看见孩子们长高了。时光也真是有意思,女儿的辫子撵上妈妈的长了,儿子在用一双狐疑、期盼又调皮的眼光看着你。走进院子,你看见了父亲,父亲是越来越老了,父亲的睫毛上都结上了皱纹。父亲站着,不说话,这个一生不爱说话的老人后来说:你不是爱吃梅豆嘛,霜降后的梅豆结得稠。你这才看见满院子的青绿,梅豆枝上的白花,在白花的中间拱出豆荚,还有和梅豆争着地盘的丝瓜。
村庄是很大的,村庄有村庄的房子,村子外有大片的庄稼地,土地上的庄稼轮流地生长着,各自有各自的规律。村子外还有河流,有河流上的雾,河流上的鸟,河流上的风。要真正走遍村庄也是不容易的,村庄好像是让你永远都不会走遍的,你长到八十岁,回头一望,你真的会有没有走过的地方,没有去过的人家。其实这就是村庄的阔大,村庄给你的念想。村庄是太大了,多少年多少代她生长了多少树多少庄稼,衍生了多少人,养过多少鸟多少牲畜,建起了多少房子,多少人走成了多少路,你怎么会把村庄走遍呢?其实,村庄是很小的,抬一抬腿就到头了,村庄就是巴掌大的一个地方。只是那巴掌一握就会把好多游子,把好多时光,把好多的梦,把多少年庄稼的长势握在手里。
你现在又离开村庄了,你又天天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有一天你又站在阳台上,你遥望着村庄,你忽然又想起“温暖的村庄”了,你想起一棵孤独的坟树,坟树下的母亲,坟树上留恋又悠然盘旋的鸽子,坟树,其实是你最大最痛的怀念。你想起一生都守在村庄的父亲,你想应该让父亲来这个城市走一走。站在窗口忽然想,让父亲来看看城市的成长,城市的模样,让父亲也站在楼上望一望他住了一生的村庄吧。这应该是你最近的愿望。
你的心已经跑回村庄。
村庄永远固定地在那个地方等你。
(选自2007年第7期《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