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金
那是一种残破。屋檐上的匾额(内容:书山学海。字体:隶书。材质:红椿木。风格:阴刻,乌铜镶边。题字:四品按察使某。时间:皇清顺治六年。掌故:长期作为菜坛盖板、砧板,后由村民某捐出,悬挂至今。县级文物)已经被厚实的灰尘覆盖了,院子里的野草,在春天里旁若无人地生长起来,它们在用一丛丛俏皮的嫩绿,跟飞扬在空气里的蒲公英打闹成一团。海水一样的风声,越过墙头,带着墙外来来往往的车流,坠落在柏树(古树,相传植于乾隆年间,虬枝,须根粗如腕,春华秋实)下,一群蚂蚁听不见世间的喧嚣,摆动着细长的黑色触角,四处寻找散发出香气的植物果实。然而,整整一个冬天过后,所有的茎须都在生长的半途中,没有谁会散布一个讯息,说:新的生命已经在坚硬的果实里等待。推开沉重的木门,仿佛走进了一个寺院,却没有发现香火和梵唱(随了自己的脚步声,青楼沉浸了一片死寂里),让闯入者的心情无所适从。
青楼已经在历史里飘飘荡荡地走了,剩下一座楼,一个空壳,无声无息地经受着岁月里的风吹雨打。这座楼的名字,把一群又一群人吸引过来,他们都希望在这座楼里,看到曾经居住着的妇人(流落风尘的官宦小姐,弃妇,童养媳,吸食烟土者的女儿)们,在阳光温暖的早晨,唱着风情万种的小令,在暮色沉沉的黄昏里,挥动着长长的衣袖,展示一片掩藏不住的情怀(羞怯的微笑,放荡的勾引,深浅不一的呻吟,俏骂)。只有当他们站在院子里的时候,看到廓檐下新近埋植的石碑,那隶书的笔画,才告诉他们,这座楼,并不是散发着精液气息的风月场。而是在过去的日子里,小镇上的读书人埋头苦读的藏书楼。青楼至今都是青砖碧瓦,所有的外墙,外部都被涂上了一层石灰,然后用青色描上了砖块的形状,用墨汁勾勒出了砖与砖之间的缝隙。远远看去,整面墙壁也就呈现出了弥望的青色来。楼里,除了那一幅幅壁画是用浓浓淡淡的水墨构成,廓柱、雕窗、楼梯、扶栏、墙壁、飞檐、斗拱,全部都用石粉的染料,涂成了青色。(青楼其实还有除了青色外用得最多的一种颜色,那就是白色。楼里的书籍数以亿计的纸面、壁画里的留白、回廊里的粉墙、被春里绽放的白玉兰花瓣、读书的人们落笔之前的宣纸,在这所有能够列举或者不能列举出来的白色里,很多都是不确定的。)它们会随着天时而变,随着人的举止而变。留心处,白色便呈现出来了,如果恍惚而过,一座楼里的颜色再多,也会随着脚步声的远逝而烟消云散。
现在终于明白了吧?这就是古人的别有用心与别出心裁。
驻足在青楼的院子里,一个人,抽上一根烟,这时候,飘散的烟雾也是孤单的,它在空气里的线丝缕缕,并没有改变什么。当它消失以后,就像时间的流逝,肯定会被遗忘。那么,在青楼,谁被遗忘了呢?
一些读书人,他们手里捧着的书,被遗忘了,只有那些文字,曾经被一张张嘴(长满了胡须的嘴,白净的嘴,牙齿脱落了的嘴,咀嚼过粗茶淡饭的嘴),年复一年地朗诵着,仿佛是江河里的礁石,在典籍里交交发光。读书人的身影(他们曾经仰天长啸,踌躇满志,垂头丧气,气愤填膺,意气风发,痛哭流涕),被遗忘了,只有那些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精神,居住在他们的文字里,在某个偶然的时刻,至今依然被人们发现。离开青楼远行的旅途上的遭遇,被遗忘了,他们的内心里,有太多的刻骨铭心(荣光,山高水远,古战场,背叛,陷阱,刀光剑影,温柔乡,狼烟四起,家书抵万金,墙内佳人笑,酒肆狂徒踩伤花香),只有那条通向五湖四海的路,至今还有人在走着,南来北往,在马背上颠簸,在车辙里延伸,从来不曾改变路途上的风吹雨打。小镇上的人们,在青楼里读够了诗书,走出去以后,有人衣锦还乡,有人客死异地,但是,足迹像风中落叶一样洒向他乡,从来没有停止过。就像我,同样没有绕开前人们层出不穷的重复,经历了背离乡村,在群山之外苦读风雨的隐痛。在异地,我读到的还是青楼里曾经珍藏了多年的典籍。这是一种祖传的重蹈覆辙。
青楼曾经是谁在精神上的舅舅?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最初的呼吸,就已经远离了青楼的辉煌。甚至可以说,青楼在那个时候,正在遭受它的命运里最惨烈的时光。是的,那场灾祸正乘着铺天盖地的纸张,写满了咬牙切齿的仇恨,让青楼的典雅荡然无存。疯狂的人们一举手,小镇的天地便会山摇地动。纸张上的标语说:打倒!砸碎!踩在脚下!批臭!牛鬼蛇神!有理!无罪!万岁!背后下毒手!短暂的几天动荡,青楼里便没有了香炉、风铃、书案、镇纸、书架、景泰蓝。童年的记忆开始沉积的时候,青楼里关着几头牛(牛在底层,楼上堆满麦秸、草糠)。那些牛在里面悠闲地走动。有时候,它们在那有着雕窗和水墨壁画的房间里,嚼着青草,甩动着长长的尾巴驱赶蚊蚋,反刍,睡觉,溺尿,屙屎。夏日里炎热的天气让苍蝇蚊子的生殖力空前高涨,轰炸机一样对公牛母牛和牛犊们发起惨烈的冲锋,牛们在房间里不停地甩着尾巴打转,甚至用肚皮、屁股、颈项去摩擦墙壁。粪便、尿汁涂满了墙壁,上面的图案(水墨画、绝句、律诗、签名、图章、题款、蝙蝠)。从此便消失了。院子里,也是牛的足迹。曾经很多次,我看到牛在院子里交配,在院子里被灌进汤药,在院子里被屠杀,我还看到牛在院子里顶伤了一个老贫农家的胖婆娘(她曾经把自己肮脏的月经带从裤裆里扯出来,随手就晾在二楼的围栏上,面无羞色)。青楼就是这个时候,被人叫做青楼的,因为它的外墙是一片藏青色。谁也不知道,这个名字,在此前和此后的日子里,一直是色情、淫荡、堕落、羞耻的代名词。我也一直把它称为青楼,虽然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多次从关于小镇的许多典籍里,知道了,它有一个儒雅的名字:凤翔书院。
小镇上总是会有风雅之士,在时令和气候适宜的时候,从这片土地上冒出土来。那些面孔(被摘了纸糊的尖帽子后的鹤发银须。煤油灯熏黑了鼻孔后的变异者。千里漂泊后落地生根的异乡人。接过祖传衣钵后的继承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到青楼里来,把院子里四处乱丢着的砖头重新铺在地上,在墙脚下植上夹竹桃,然后找来几个工匠(泥水匠。石匠。木匠。有几个人曾经还是批斗运动的“积极分子”),把青楼粉刷了一遍。我想象过,此时的青楼,一定是一片石灰粉的刺眼的白色。面孔们几经商量,便拿起了各自手中的毛笔,题诗,作画,并辅以石青点缀,青楼才逐渐恢复了它的外貌。面孔们在院子里聊天,在雕窗内挥笔作画(那里的墙缝里还隐隐约约地散发出牛粪的气味),在二楼上下棋(明亮的阳光照着用油漆涂过的围栏,我经常会想起老贫农的胖婆娘破旧的月经带)。然而,一座书院,因为没有了小镇人用几代人的积累收集起来的书籍,那种空荡,只是有心人,才会在内心里领略到不易察觉的渴、痛、涩。
又是重重叠叠的风吹雨打之后,岁月的光线就照到了今天。
小镇上的人们,生活变得充裕起来。乡村里的人们,不断地涌到群山之外的城市里去,把生活扛在肩膀上,天南海北地寻找某一个可能属于自己的空间。春天又变得温暖起来了,小镇上的坚守者,漂泊多年的返乡人,在旋转的世界里回过神来,发现,经常有一些外乡人,不断地跨进青楼的门槛,用手里的照相机和嘴里的赞美,对着青楼,这座明朝时期的古老建筑抒发他们的崇敬之情(典雅。朴素。厚重。精美)。小镇人便说:这是小镇的风水宝地,出了若干进士、若干举人、若干贡生。小镇人在外地,逢人便说:青楼……青楼……青楼……青楼……青楼……小镇人还说:青楼是小镇最重要的旅游资源,青楼是……青楼没有书,一本也没有。只有几本杂志,上面印着美人像沾满了午睡时的梦涎。只有几张报纸,告诉人们众多的生活小百科和奇闻轶事。外地人叫它青楼。本地人叫它青楼。卖猪的人叫它青楼。开车的人叫它青楼。写诗的人叫它青楼。画画的人叫它青楼。将死者叫它青楼。初生者叫它青楼。我,也叫它青楼。
(选自2007年9月《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