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一般人都知道,在新疆吐鲁番地区有高昌古城遗址,而罗布泊附近有楼兰古城遗址,这些都是地地道道的荒圮乃至完全湮没了的古城。它们或因征战搏杀败落而废弃,或因水土改变气候倾袭而湮息,但无不是:市肆居宇今安在,惟留沙萧呜咽声。
而当去岁来尾,我们一行人自库尔勒出发,乘车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折向大沙漠西北边缘时,眼前惊现出如古城宫门遗留的残迹,在两侧参差崛立的土柱中间,一条曲折而神秘的通道夹车而过。边上柱宛似远古时期所建的宫阙的门柱,高耸而怪异。虽是一片暗黄,但看上去却极结实,似乎不需担心它们会倏然崩塌。
过了这奇形怪状的“阙门”,突然间在公路右侧展现出一座更加完整、更加森然的“古城”遗址。许多形貌不同的酷似断壁残垣的暗黄色存留交错矗立,有的如云南石林中的巨石烛火,有的如戏曲舞台上使用的巨型三尖两刃刀,有的又形如凝固的云朵,有的浑似静止的陀螺……却并无杂色,与周围的沙丘对衬鲜明,我们下了车,离它们不远也不近,大家争相地摄影留念,人们心照不宣,一是因为这背景绝对新鲜,二是内心还有一些震撼,也可以说是某些敬畏感。真的,照相时,谁都不曾说话,更没有任何评论,不管是赞赏的还是遗憾的。
“古城”里暂时看不到一个人,只在半空有几只什么鸟儿在落寞无依地盘旋着,我看是乌鸦,但有的同行者也许认为乌鸦欠吉利,说是戈壁滩上的一种什么鹰。我未再言语,深恐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扫了大家的兴趣。却仍在琢磨:有这样往一起扎堆儿的鹰吗?正想间,谁知是鸦还是鹰们终于向东北方向逸去。可能是在这里流连寻觅的结果,一无所获。
直到大家照够了相,我们的领队,也是当地的向导才给我们“揭谜”:眼前这番景象,并不是真的古城遗址,而是一处典型的雅丹地貌。“雅丹”,是维吾尔语名称,原义是“险峻土丘”之谓也。它们是干燥地带由于风蚀所致。在比较倾斜和缓的粘土性岩层,地面因暴流冲刷,再加上强烈的漠风剥蚀,年深日久,便雕镂成眼前这样的风貌奇观。它们由一系列的岭、峰、沟构组而成,最长的可达五十米以至百米,这还不够一座不大不小的“古城”遗址的规模吗?
“够的,就是一座古城。”其实原来在大家心里,也有雅丹地貌这个概念的。我也是,然而,真正亲眼看到它,尤其是如此完整、如此典型的雅丹地貌组合,还是第一次。因此,我宁可称它为“雅丹古城”。至少在此处是这样。
我们并没有马上离去。此际我不知别人在想什么,反正我还沉浸在无声惊叹的余波中。大自然的伟力与灵性竟至如此。对于暴流与漠风来说,恣意冲刷和削凿山崖也许是一种破坏,但其结果形成为错朵嵯峨的奇观,又不能不说是对既定的自然壮观精妙地再创造。是色泽单调与形态多变的融合,是绝对沉默与绝对令人惊愕的统一体。一方面是精雕细刻的不乏温柔,另方面却是恍似金戈铁马荡过之后的一片肃杀。我明知是大自然的作用力所为,下意识中又觉得它曾经历了一场几近毁灭的残酷战争。人,没有了,其它活物也没有了,就连疏草也实难看到,至少在一定距离内是这样的,不,事实上是大自然相互之间搞的。可难道大自然中这样和那样的碰撞与搏击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战争吗?
但是,也怪了,至少在此时此地,我内心并不那么诅咒暴流和漠风。它们毕竟给我们留下了不可替代,在别处绝难见到的一处硕大的工艺美术群落。也不禁使我联想到不久前在广州陈氏书院内工艺精品展览中所见到的牙雕骨雕极品,它们中有古船、昆虫和牙球等等造型,无不精美绝伦。其中牙球不仅是一般的镂空,而且可透雕至数十层之多。真可谓不可涵议。如果说,人工之绝品贵在精细而神妙,那么眼前这大自然雕成的奇观则以其粗犷、威猛、奇崛而见长。它们只能说是各有千秋,一个个都堪称绝笔。
当我们即将登车离去,我蓦地发现,从一个圆堡式的造型后面闪出一个人影,最突出的形貌就是他头上戴的那顶宽边遮颜的大草帽。这种式样的草帽,也只有在当下电视屏幕上表现剑侠和戏说之类的影像中才能见到,而这人的服饰本质上也属于“戏说”那种,说不上是哪朝哪代的特征。但有一点,整个色调好像也是以灰暗为主,与雅丹地貌的环境倒是很匹配的。此人手执一长棒状的东西,顶端好像还有缨穗,一面晃着,一面呼喊:“哦呼哟,哦呼哟……”在“古城”中,呼哦不仅是引起一般的回声,而且有一种起伏忽扇的感应。当然也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
在车上,我们还在猜测此人到底从何而来,是干什么的,说他是拍电视的吧?不可能只他孑然一身:说他……也很难判定。一时便没再细究。
咳,如无其它异常,这一小插曲作为空寂的雅丹“古城”的小小点缀也好。如今不是时兴“戏说”吗?只不过要有个度,莫要破坏了这一沉重、深厚、奇崛和纯天然作品的完整性。
我总的感觉,“雅丹”是一个既可正视而又不乏过分亲狎的景观。
(选自2007年7月《粤海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