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琴
江南的花事是一朝胜过一朝,春花烂漫的烟花三月已逝,阴雨绵绵的梅雨季节静静而来。雨雾轻飘,清风微拂里,栀子花像一朵朵小白鸽不知又从何处飞来,一夜间全都兀自歇憩在这一片绿意葱茏的枝枝丫丫间了。望着这一片片开得热热闹闹的栀子花,那一声声清脆的童谣抑或是老太太沙哑的唱卖声:“栀子花,白兰花,三分四分买一朵……”便从遥远的记忆深处绵延而来,回响在耳畔了。
好多次,早晨,或者午后,漫步于校园,虽是梅雨如织,却忍不住撑一顶小伞,驻足花旁,陶醉在这一阵阵扑鼻而来的浓郁芳香里,欣欣然默赏着水光映印、雨露滋润下的栀子花了。便见栀子繁茂滴翠的叶片儿鲜绿鲜绿的,挤挤挨挨,层层叠叠,闪着水亮的光泽;如膏凝脂的栀子花儿雪白雪白的,散散落落,高高低低,蓄着雨露的剔透。间或还有数只彩蝶翩跹,蜜蜂嗡嗡,最恰是一幅纱雨轻薄,绿叶如绸,白玉散落的淡粉水墨画了。
我像是被团团花香包裹着的人。头发、鼻尖、眼眸、脸庞、手臂、裙子,甚至是浅蓝色的风凉鞋尖上都沾染了栀子馥郁的芳香了。以至我不惜被湿漉漉的雨珠打湿裙边,被纤细细的花枝扯住衣衫,情不自禁地走进栀子花丛中,一次又一次地站在青枝绿叶间,弯腰采下一捧捧栀子花。每隔数日,晶莹的玻璃花瓶里的栀子花瓣枯了谢了,就再采再换。有诗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望着那朵朵栀子自自然然地开落,却无人问津,留不住尘嚣中过客的匆匆脚步,我的心里着实为她委屈。
栀子花开的时候,菁菁校园里,那一朵朵栀子花像江南雨巷里走来的一位位温婉的姑娘,轻踱芳步,袅袅婷婷间,成了我书房里的佳丽。夜色阑珊,月光轻泻时,朵朵栀子,伴我秉烛夜读,不觉墨香花香两相缠绕,萦怀心间;或随我纤指翩飞,思绪浸染着花香悠悠而来,指尖便细细生香,催开出文字的花来;抑或,哪怕仅仅是脉脉地望着水中的一朵,就一朵羞容紧锁的花骨朵儿,看着她一点一点舒展身子在夜里静静绽放的样子,你都会觉得诗意如沐清风拂进心田,仿佛听到了栀子花开的声音;更多的时候,我会轻轻嗅着那满屋萦绕的芳香,痴痴地遐想,童年的足音便开始清晰地扣起心扉,悠然的思绪便浸润在一派澄澈如水,明朗如画的温馨记忆里。栀子相伴的月夜便是这样,迷蒙着水中花,镜中月的典雅和含蓄。
喜欢栀子并不仅仅是贪恋于那满怀的芬芳,一身的高洁,更是眷念于儿时的烂漫和温情。
小时候,第一次识得栀子,是在小伙伴家的庭院里。伙伴见我羡慕不已,便赠送给了我一株。树儿不高约有两尺。我欢喜地和母亲在老家的后院里,一起植树。树儿栽在一株已开花多年了的白兰花树旁。母亲用锄挖土、移植、填土,我浇水。清亮的阳光抚照着我们的身影,也照耀在栀子花和白兰花树上。从此这株栀子就与白兰花形影不离,成为我关切的朋友,在我家安家落户了。来年六月,细雨飘飞后,栀子叶片儿油光发亮,稀疏的枝丫间居然也盛开了一朵朵玉洁冰清的栀子花来。
我惊喜地唤着母亲,栀子花开了,栀子花开了。母亲也甚是欣喜地从屋里出来,嘴角的笑容与新绽的栀子花一样秀丽。栀子花开,白兰花也开,母亲摘一朵栀子别在我的发间,采几朵玲珑的白兰花用细细的线串成一对对,挂在我和小伙伴的纽扣上、脖颈里。我们活泼的身影走到哪儿,哪儿就都弥漫着栀子和白兰花馥郁的芬芳。初夏的阳光里,浓浓淡淡的醇醇花香萦绕着清风,也在母亲的身旁久久地飘逸着。母亲爱花,对栀子花、白兰花好生照料,常常捧着花儿,放一瓶栀子于桌上,系朵朵白兰花于衣襟,香气便飘满了屋里。儿时宁静的夏夜,枕在母亲的怀里,我能闻到母亲的身上散发着栀子、白兰花般的淡淡体香,这种清香伴着母亲温柔的吴侬软语,一起微微熏醉着我,进入恬美的梦乡。
老家的栀子花和白兰花,母亲不卖,任其一季一季地陪伴着我们,芬芳着我们的日子,斑斓着我们童年的色彩。那时村庄里,有一位老太太常常提一个竹篮,竹篮里摆放着朵朵栀子和一串串白兰花,在村庄里、集市上叫卖着:“栀子花,白兰花,三分四分买一朵……”母亲见状,会时常采些栀子花和白兰花送给老人。而调皮的我和小伙伴们还会学着老太太的声音,一边兴奋地拍着手掌,一边响亮亮地唱道:“栀子花,白兰花,三分四分买一朵……”然后我们扬起小脸,“咯咯咯咯”地笑。
现在老家的后院已盖起了新房,那两株栀子和白兰花树,终因不喜新的环境,没能幸存下来。这让我和母亲伤心了好一阵子。现在蜗居小镇,小区统一绿化,房前屋后,不能随意地种植栀子、白兰花树。庆幸的是校园里年年栀子花香不断,岁岁摇曳并生动起我翠色童年里温馨的记忆。
栀子可采,白兰花就不像栀子那样可满足我的喜好和迷恋了。再携一缕白兰花香,那是六月里,一个雨意纷飞的早晨,我从车上下来撑起雨伞,穿过拥挤的车辆径直往校门口走去。正在这时,一声有点沙哑的叫卖声:“卖白兰花啊,一块钱一对啊……”从喧嚣的人声中隐约着飘来。顿时间,我像是被什么抓住了似的,怔怔地,停下脚步,回头循声望去,只见在送孩童上学的车辆和人群后面,一位面色黝黑、身着白色的确良衬衣的老太太坐在一个小木凳上,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地方叫卖着。目及此,一种久违的情愫幽幽地在心田泛起。老人很和蔼,竹篮里一大块潮湿的白纱布里包裹着密密匝匝的白兰花。说是白兰花,花色却是一律娇嫩的鹅黄,花瓣细细长长的,花香没有栀子浓烈,但花儿要比栀子来得婉约、精致。忍不住买下一对,没有纽扣,身着紫裙,便把系住白兰花的银色小铁丝扣穿在胸前的飘带上,再将飘带绾一个蝴蝶结,白兰花淡淡的清雅芳香就一整天萦绕着我了。
只是卖白兰花的老太太已不是早年村庄里的那位老太太,白兰花也不是先前的三分四分买一朵了。那日,母亲见我书桌上那瓶绿叶掩映下的栀子花,说:“这栀子开得真香。现在,市面上栀子卖八毛钱一朵了,就没有买过。”母亲的话语里不无惋惜,隐约着还有更多的感慨,只是没有说出罢了。
是的,随着光阴的更迭,一朵花,一片叶,一个人……都将历经岁月的淘洗,而于我,人生有栀子花和白兰花相伴,那一缕缕醇正的芳香将常萦我心怀了……(选自2007年9月《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