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
一、字解:浪,水清无风也浪
先跟你讲讲我们乡间有味的事,你要不要浪一浪哩?
你别看他手持一根竹竿,一手紧握竹头,着力颠动,只见竹尾那端上下起伏似水波一样摆动。他一脸鬼笑地告诉你,这就是“浪一浪”!
信他个鬼!其实,在乡间,鬼有时候也是蛮可爱的。譬如,死鬼、冤鬼、老鬼、活鬼、小鬼……哪个死鬼,敢情到老娘身上捞便宜!回头瞪一眼,骂一句,好像还做出一副恨死铁的样子。大屁股被个死鬼摸了一把,往后一扫,圆滚滚肉嘟嘟的还在。也就再笑骂一句,无事一样,扭着大屁股,大大方方地走了人。讨骂的死鬼还在想着刚才那么顺势摸了一把,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一般,强过捞金捞银千倍万倍,他一直感觉手上的余温还在,那肉嘟嘟滑溜溜的感觉还在。他一路吹着口哨走了,哨声响彻云霄。
你这冤鬼,你这老鬼,一天到晚一头驴样,还不把我磨水呷哩!说驴也真像驴,闷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日一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干活。这时,只有木板床默契地配合着他,嘎吱嘎吱欢快地叫喊着,歌唱着。做头驴其实也不赖,老天爷给的,现成的,这天大的快活和满足。因此,再苦,再累,他总要见缝插针寻这点快活和满足。因此,他总是要弄出天大的声响,一世界的声响,也许是要让老天爷都听见——他尽管艰辛,但不悲观,他总是那般坚韧、平和与坦然,他还有他的快乐和想头。
真是活见鬼了!先是一条瓜蔓引蛇一般爬上窗户,后是一只野猫在窗前不远不近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地嘶春。新婚的两口子,互相对望着,不敢再往下动作了。男的说一句:真是活见鬼了!女的也答一句:几个细鬼,人小鬼大呢!说完,捂嘴偷笑着。男的装作有点恼,舞起一床红艳艳的大被子撒网一般铺天盖地罩了下来。立刻,两人在被里头就成了两尾撒欢的小鱼。一屋的大红和喜悦似水弥天漫地,鱼如在水中幻游,搅起一团一团欢快的浪花。
……
乡间,一般是难弄出声响,终年如一口水塘,平坦坦静悄悄,清澈见底。水塘里的水明镜一般,无风,无尘,只有荷叶上晶莹的露珠,一颗颗从荷叶上滑下来,仿佛是在捉迷藏,一个,一个,又一个,紧跟着,调皮地打了一个滚,倏地一下,钻入塘心,泛起圈圈涟漪,荡开了去,一塘静水盘活了。当然,这时你只要用心去听,便见那清涛阵阵,浪花飞溅,是从你心灵深处荡漾开来,美丽飞扬,幸福无比。
二、字解:合,分开是人一口
再讲乡间里有些重要的事,你得先要合一合。
娶亲嫁女,可是千百年的好事,断断马虎不得。“八字”合上了,几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迷信上糊糊假假讲要测八字,其实大家的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早就揣了八个字——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于是,便慎重,便虔诚。一个红布兜,里三层外三层裹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实实在在像是拎了一袋沉甸甸的爱情和希望。乡间里那些瞎眼的八字先生正襟危坐,口里念念有词,手里摘花一般,推来测去,等你手心里捏出水来时,他适时地大喊一声:合了。便伸手向您讨喜钱。喜钱不能不给,喜钱给少了也意思不了。究竟是欢喜的事,大家欢欢喜喜才是。毕竟,合上了,合上了比什么都好!
乡间的八字先生最好给人合八字,而且给你合来合去,最终都是合上了,最终都是欢欢喜喜讨了喜钱。也有极个别的八字合不上,合不上的他能给你想法子,他毕竟收了你的钱,他毕竟要成人之美。他锁紧眉头,排着天干地支,久久地尽心思量,终会大喊一声:有了!他这时会贴近你身旁耳语一阵,你也就眉开眼笑了。你没说,因为天机不可泄漏。
合就好!女子合起来是个好字。一个家里有了女子,就有了笑声,就有了哭声,屋里也就有了热气,灶屋里也就看见火呼呼地笑旺了,灯也亮堂了许多。再也不是人一口了,美滋滋地,一觉睡到大天亮。明天?明天又是一个好日子,出门高高兴兴,进屋热热络络。
合家才是家,合家才有欢乐,这是乡间祖祖辈辈的共识。
乡间,总是一地方人,一姓人,一族人,一房人,一大家人,团团地拥住在一起。乡间,总是一个不分彼此的大家庭。往往,在乡间,一大家人,不管是两代、三代、四代、五代人,都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共着一口大锅,不分家。也许,正如他们所说,家只能合,分了就弱了力量,散了和气,少了欢乐;若分了,人各一口,各有各的心思,各怀各的鬼胎,事情就复杂和烦恼得多,不像一个大家庭里那般单纯、和气和美好了。
所以,在乡间,做什么事,你最好得先合上一合。合情,合理,合度,合力,合拍,合意,合计,合伙,合群,合欢……你可以捏合、说合、调合、胶合、缝合、糅合、黏合、吻合、融合……但最好是心合,用心合一合,你的世界才会一片宁静和美好。走在乡间,就总能见到一团和煦的阳光洒在你的面前。
三、字解:扯,扯开了方可止
在乡间,再麻纱的事,扯一扯,再扯一扯,慢慢地就扯开了,扯清楚了。
闲淡时,我们总是见着一堆一堆的女人们围着灶火打着鞋底在闲扯,也常看见一伙一伙的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大碗大碗地喝着苞谷烧在扯白,也不少见到有些晒着太阳的三三两两的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什么,看起来都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和漫无边际。
有谁知道,也许那伙五大三粗的男人们这时正在扯着东家的母鸡西家的菜秧。常常是东家的母鸡啄了西家的菜秧,西家气急了,一棍子下去,又打死了东家的母鸡。东家说他的大母鸡要下蛋,蛋又孵鸡,损失没法算;西家反正就是一个理:你东家的鸡啄了秧,该打,打死活该!这种事扯到乡里头,也是扯不清的。好在东家和西家的男人们不能不给乡里乡亲们的面子,一起坐拢,扯一扯。也许这时正喝上了苞谷烧,就着那只大母鸡下酒。酒桌上,天上地下,该扯的扯,不该扯的也扯,扯来扯去,最后,都喷着酒气说,赔个卵,扯卵淡哩!
有谁知道,围坐闲扯的那堆女人们此时正在扯着前屋的三嫂子给了婆婆的脸色,或者后屋的四媳妇扯了崽的名糟蹋着公公,甚或扯着新进门的那家新婆娘没规没矩硬要自己的男人帮她洗裤衩……还有一堆妯娌吵嘴、两口子黑面、崽女难调的芝麻小事,要扯。别看事小,不扯清了就不会安宁。女人们扯来扯去,心里头总有一根准线,都说,就是再变了天,在乡间,做女人的,也不能不孝不敬不贤不慧不规不矩不中不用……女人,乡间的女人嘛,手里头要利索,心里头要亮堂,再乱的麻纱,也要扯得清。扯得清了,才养得青屁股的崽,养得壮壮实实,堂堂正正,高高大大。
老人们,老人们最爱扯的却是自己的清白,和那些一辈子心有挂碍的事。他们在想着有一日自己不晓得就要无声无息地走了,所以走前他们一定要落个清清白白,不挂不牵,无愧无欠。只有扯清白了,才能安安心心地去另一个村庄,干干净净,重新开始。当有一天老人们扯着天冷天热、日长日短、前世今生的时候,也是他们真正要走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他们什么都扯开了,看淡了,静净了。
扯一扯,再扯一扯,没有什么不清楚的:赤条条地来去,清清白白一世做人,做凡人,做好人。
乡间的事,就是这样在扯,重要的事扯清了,无关紧要的事扯淡了。扯得天高白云满青山,牛羊饱,正向四方眺望,树也静,风也止,年年净洗,草木葳蕤,花香不断,鸟语不停,大地和鸣。
(选自2007年第2期《海燕·都市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