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
1976年初秋的一天上午,我正在河北博野县张岳村第十生产队干活儿,地头一个推自行车的社员、我的乡村好友素英对我高喊:“铁凝,你看看谁来啦!”我向地头望去,见一个身穿红黑布格罩衣的小女孩站在素英身边正对我笑,是我妹妹。这个小学五年级女生,就这么突然地、让人毫无准备地独自乘一百多里长途汽车,从我们的城市来村里看我了。
张岳村离县长途汽车站还有八里,妹妹下了汽车本是决心步行八里独自进村的,路上正巧碰见进城办事的素英,素英便用自行车将她带回了村。
我走到地头,望着妹妹汗津津的脑门儿和斜背在身上的鼓鼓囊囊的军用挎包,我想这是一个多么胆大的人哪,而我的父母居然能够同意她独自一人出远门。妹妹对我说,没有素英的自行车她也能找到张岳村,她已经听我说过许多遍这村的位置了。妹妹还告诉我,她身上的挎包里都是带给我的好吃的,她要看着我吃好吃的,然后和我玩一天,她说她就是来和我玩的。
我和妹妹已经半年多没见面了。春节离家回村时,她抱住我不放,坚决要求为我把票退掉。那是我插队之后回城度过的第一个春节,和村里潮湿的凉炕、苦涩的干白菜汤相比,我实在不愿抛开家里的温暖:干净明亮、琐碎踏实的一切,还有那与我同心同德的妹妹。当我一次又一次买回返村的长途汽车票时,是她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地为我退掉。对于退票,开始我的态度是半推半就,有点矫情,有点阿Q,好像我本是要走的,是妹妹她偏不放我离开。到了后来,便是我主动请求我妹妹了:“你能不能给我再退一次票?”在家的日子一天天拖下去,暗自算了一下,原来妹妹已经为我退了八次票。这个春节的八次退票,是我和妹妹之间的一个小秘密。之所以没有第九次退票,是因为我想到了我的知青副组长的身份,虽然乡村并无部队那样严格的纪律,可也不能超出返村的日期太久。
现在妹妹来了,目的单纯而又明确——和我玩一天。可是我正在干活儿啊,我的农药还没喷完呢。我怎么能在这广阔天地里,在这大忙季节和妹妹“玩”一天呢。那时的我们,本能地提防这个“玩”字。社员们都围拢过来了,这群善良而又乐观的人,在那个禁玩的年代,他们是依然懂得人情世故、家长里短的人。他们要我放下喷雾器领我妹妹回知青点,他们说,这老大一片地,不缺你这一个半个劳动力。谁知他们越是劝我,我越是不肯离开,仿佛在逞能,又好像要利用我妹妹到来这件事接受考验:看看我的大公无私吧,看看我革命的彻底性吧,看看我铁心务农的一片赤胆忠心吧……我把妹妹扔在地头,毅然决然地在棉花地里干到中午收工。
当我领着妹妹回到村里的知青点时,她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为什么你不跟我玩呢?我只是反复对她说,我太忙了。在知青点食堂吃过午饭,我们刚回到宿舍就下雨了,妹妹期待地说,下雨了你们就不出工了吧。我说,是的,不过我们一向利用下雨的时间开会。妹妹气急败坏地说,我来了你还开会啊!我训导她说,这是在村里不是在家里,你应该懂事。妹妹悲哀地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看你了。
下午,我们十几个知青集中起来开始在食堂里开会,我心乱如麻。我多么希望这会快点结束,好让我有空陪陪妹妹,可乡村里的会议都是漫长而缺少实效的。会开了近两个小时,又有人开始读报。这时我发现妹妹站在门口。她挑衅似的冲着我们全体,也冲着我说,要我陪她出去玩。她这种不管不顾的态度使我有点下不来台,我跑到门口把她领出门去,我说开不完会我就不能和你玩。妹妹说,你开完会就再也看不见我了!我并不重视她的气话,只一心想着怎样保护自己在众知青中的形象,让大家看看我并不是一个因家人来探亲就不顾集体的人啊。于是我坐得更加安稳,甚至当主持者宣布散会时,我还故意要求再读一段报纸。
会终于散了,我回到宿舍发现妹妹不见了。这时我才真的害怕起来:天下着雨,她能到哪儿去呢?我披上雨衣就跑出门外,同院知青也随后帮我去寻人。
我们找遍村子又找出村子,最后在旷野上,我看见一个朦胧的小红点在跳动,那就是我的妹妹,她正朝县城的方向跑着。我大声叫着妹妹,她在雨中跑得更快了。当我就要追上她时,她又钻进了一片玉米地。我也钻了进去,一边拨开茂密而又刺人的玉米叶,一边央求她跟我回村,并答应从现在开始就和她玩。她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淋湿了,却头也不回地跑着,边跑边报复似的大声说:“我要揭发你八次退票的事!我要揭发你八次退票的事!”我追赶着妹妹,心想我是多么应该被揭发啊!玉米叶划破了我的手脸,我想它们也正刺伤着妹妹的皮肤。我哭起来,妹妹就在这时停住了脚步,是我的眼泪使她妥协了。我把雨衣披在她身上,拉着她出了玉米地。我的知青战友们也赶到了,素英听说我丢了妹妹也骑车从家里赶了来。她不由分说把我妹妹放在车大梁上带着她就走,她说她回家要给我妹妹烙白面饼卷腊肉。
这晚妹妹在素英家领受了贵宾的礼遇:素英一家将她围在炕上,给她说笑话解闷儿,她喝了姜糖水祛寒,吃了平时农家很少动用的白面烙饼卷腊肉。不幸的是吃喝完毕她便发起高烧说开了胡话,万幸的是素英急中生智从隔壁请来一位会针灸的老汉。这老汉上得炕来,先照着我妹妹的脑门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从怀中一个脏污的布包里抽出一根粗长的大针,照着那唾沫处猛然就扎。这一切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让你来不及怀疑、恐惧和哭。可是奇迹发生了,妹妹渐渐安静下来安睡过去,第二天清晨她居然退了烧,又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了。
我骑着自行车把妹妹送到县长途汽车站,送上回家的车,她上车时正是头天素英带她进村的时间,整整24个小时。这乱糟糟的24小时让我心里很难过,却不知该对妹妹说些什么。她倒很豁达,隔着车窗对我挥挥手说:“放心吧,我什么也不会告诉爸妈!”
22年过去了,我们早已长大成人,她也去了美国。我从来没有为那年秋天的24小时向妹妹道过“对不起”,我知道“对不起”这三个字用在亲人身上是多么没有分量。
今天是5月28日,是妹妹的生日。她从美国打来电话,我问她还记得那位乡村老汉给她扎针的事吗,她在电话里大笑着说:“我一直觉着他那口唾沫到今天还在我脑门儿上哪!”
(选自2007年第7期《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