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建荣
爷爷和阿婆相继过世后,二叔就开始了一个人过的日子。
二叔是一个能够生活勉强自理的智障者,无妻小家室。在乡下,他的生活只能一个人简单地过。
如今,他一个人已简单地过了13年。13年后的一个夏天,二叔的生活突然变得有些神秘而梦想不断。
事情的起因是离家不远的一个山头,新修了一座寺院。寺院叫宣抚寺,是一个广东老板捐助修建的,两年前,那里还是我家的一片地。若步行,从村庄到寺院,约略半个小时的行程。这之间,要经过一个叫草芽坟的地方。
那是一面背靠山梁的阴湿坡地,在若干年前,山梁的小道上滚落下一个赶着毛驴到河坝磨坊来磨面的年轻人。从此之后,那个死去的叫懂懂娃的年轻人就给这里笼罩上了一层浓浓的阴云。本来,这里只长黄蒿、棘条摇轰秆和洋狗子这些杂草和灌木,可因为土地承包到户时有一棵划给我家的核桃树,树周围的地方自然也就成了我们家的田地。地是爷爷阿婆活着时开垦的,生活紧张时,二叔和爷爷不止一次去那里挖山药和牛啪肥充饥。小时候,我也常去那里给猪打一种叫千齐谷的草。
二叔先是看人家诵经拜佛,慢慢地,他开始不吃荤(此前他患有慢性胆囊炎),不种庄稼,整日在家烧香念佛。因为吐字不清,“阿弥陀佛”他老是念不清,侄子听了,就偷着笑。
两年过去了,出于对生活的茫然,远远近近的一些人先后信奉了佛教。
起先,信了佛的二叔什么农活也不干。有时,村子里一些人对他说,你的地不种,就租给我吧,一年给你多少多少粮食。这时二叔往往就跟父母生一些不着边际的是非——他的地我们种着,他要多少多少租金。
父母只能迁就他,而他却会在这样的小事中盘桓许久。寺中主持原是另一个村的村干部,跟父母很熟,他知道情况后,就对二叔说,信佛的不能骂人,不能做坏事,不能给人不快乐。二叔听着听着,就在家门口不故意乱倒洗锅污水了,夜壶里的小便也自觉自愿倒进了院子外的厕所。
他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
又是一年的农历九月,到了种麦子的季节,父亲犁好了地让二叔买点化肥,帮他把地种上。
二叔说,种地要打农药,会害命的。
娘听了,说,你吃的米面哪一样不是打过农药后长成的?
二叔说,那不是我打的。
门前有人修电站,二叔去挣钱。挣了两个月,不去了,他知道两个月的工钱够他吃一年的。
现在,二叔从不在别人家喝水,碰上饭熟的时候,他也要坚持回家自己做。他是怕吃了人家不干净(带荤)的饭。他说,吃了不干净的饭,佛会在梦中打他。
慢慢地,二叔就成了宣抚寺最为虔诚的一个居士。
其实,寺院修好不久,不,或许就在修建当中,二叔的心已开始向那个遥远而清晰的地方靠拢。我知道,自从他在家里设起了佛坛,整天手拿一个扑克牌大小的念佛机开始诵经,他便把一切都交给了冥冥中会在来世给他带来家庭、幸福和快乐的佛了。
幡然心动的玄机和禅理不会让二叔日常生活的高度上升——当今世界是怎样一个世界,对他而言,真的是一个未解也永远不会解开的谜。自然,他是不会悟到话语的机锋,看到无形的大象,听到希声的大音。但因了二叔那颗虔诚的心,他的生活天空从此开始有了异样的神采和滋味。从他的眼中,从他的举止,我分明感受到了这一点。
听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讲,50多年前,草芽坟那里还是树木参天,荆棘丛生,常有岩羊、野兔和黄鼠狼出没。而今,爷爷和阿婆已不在人世了,参天的树木早没了影子,荆棘倒有,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几棵。2002年,我家那棵一个人勉强合抱的核桃树也被天牛蛀空了树心而叶枯枝干,让人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这里曾是野兽出没的地方。
后来,就听说二叔在草芽坟的坡地上又挖了不少牛啪肥,小的如拳头,大的如婴儿。二叔用钢锯条磨成的小刀把牛啪肥的表皮刮得干干净净,每天太阳从山头一出来,他就把盛满牛啪肥的簸箕架到高高的院墙去晒。对于一些小个头的或开始霉变的,就先煮了吃。
2005年腊月我回家过年,正好看见二叔用铁丝和细线把它们串了起来——其中有几个,长得真如成形的婴儿。
母亲说,他是怕别人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心理,但看见二叔信了佛,心还那么虔诚,心底也就多了一丝抚慰。这些年,不识一个字的二叔过得也够艰难。看电视,他听不懂普通话,只能看个热闹的画面,如今,在他的心底,多了一些念头和想法,他的日子才不至于那么无味和空茫。也许,他是信了寺里主持对他说的,成了人形的牛啪肥要是不用线或绳子拴住的话,会在无人时偷偷跑回到地底下去的话吧!
那几天里,我心里总是有些说不出来的怅然。
2006年6月的一天,我突然在城市里别人的阳台上发现了牛啪肥的身影,尽管在各种肥料的作用下,它的叶片长得比记忆中的乌黑发亮许多,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它:牛啪肥。主人听见我的喊叫一愣,以为我认错了这种植物,纠正说:这叫何首乌。
何首乌?就是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说的那种人要是吃了孩子形的就可以得道成仙的何首乌?我一时蒙了:记忆中,这可是一种很神奇的植物啊!在学校里,我的植物学学得太差劲了,以至于现在才明白小时候和爷爷、二叔一起就吃过的“牛啪肥”就是何首乌。
当年,爷爷、阿婆、父母和我们吃牛啪肥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今,二叔要借助它去追寻自己的另一个美好世界,我的心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欣慰。
也许,在二叔和我的眼里,这何首乌和牛啪肥,它们本身就是生活中两种不同寓意的植物吧!
(选自2007年5月《散文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