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统斌
在一个有风有雪的清晨，我望着窗外发呆。似乎是不经意间，“伯乐”这两个字符重重地拨动了我的心弦，令我警醒，同时也令我疑惑和感慨：在各种表格的籍贯栏里，我千百次地重复着“成武伯乐”几个字，并且不知还将要重复到何时；我第一次尾随在大人身后“鬼逛”的集市叫伯乐集，记得那里的猪肉包子有着很好的味道；我最初就读的中学叫伯乐中学，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去独立生活；我自修的第一篇文言文叫《马说》，那里面讲的就是伯乐的故事……“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也曾在一篇自我表扬的简介中说过这样的话：“赵统斌，山东成武伯乐人氏。大学读师范，毕业教师范，好为人师，孜孜乎伯乐之职，千里马满目，盈耳常嘶。虽位居寒微，无锦衣玉食，亦陶陶然快哉。”
“伯乐”的浓重氛围时刻笼罩着我，按说我该有着深深的“伯乐情结”。然而我却置若罔闻，浑然不觉。一次次地擦肩而过，一次次地失之交臂，难道我这位春秋时期的同乡不值得我用“新奇”或“深邃”的眼光去审视么？念及此，便深深地抱愧于伯乐。之于这位在两千多年前就生活得有滋有味的先人，我似乎应该觉悟了。
雪越发下得紧了，并伴着强劲的西北风。我抖抖肩，走进风雪中。出小城，西北一十八里就是伯乐墓，我要去凭吊我的这位同乡了。我的自愧自悔的情绪开始像雪花一样渐渐飘逝，而一种庄严的神圣感也风一般扫荡着我的心空。
我应该和他对话与交流……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
坟头上的黄草依然随风飘扬。身首异处的残碑也静卧在那里，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我轻轻地抚拭着残碑，就像抚摸伯乐的面颊，那凹凸不平的碑文，该是伯乐的皱纹了。伯乐温和地笑着，似乎不是从两千年前走来，他的形象是那样的真切——硬朗的骨骼，清爽的肌肤，鲜活的血肉……数不清的千里马欢叫着向他奔来……我定了定神儿，眼前却是一黄土。伯乐，你真的是葬在这里吗？《太平寰宇记》有云：“伯乐冢，秦人善相马者，葬此。”至公元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明嘉靖重修伯乐之墓碑犹存，看来确乎如此。然而，伯乐明明是古郜（今成武）人，怎么成了秦人呢？原来古郜国甚小，封域不过五十里，伯乐在这里，不足以施展自己的雄才大略，就去了强大的秦国，结果深得秦穆公的赏识，自然俸禄多多。用现在与时俱进的话说，伯乐岂非开了“外出打工、尽力拓展自己发展空间”的先河吗？
伯乐驯马，颇有治术，先通过灼马毛、削蹄甲等方法以规范其行为，再通过分组赛跑的方式以分辨其优劣。最后马死过半，所剩皆为良驹。这种优胜劣汰的驯马择马方式，不是很像国家队教练遴选足球运动员吗？
罢了，不再作这种“古为今用”的调侃了。
穿越两千多年的时空，我们又一次见到了伯乐。
大约也是这样一个大风降温的日子，雪如鹅羽般飞舞，只是天色已晚，清晨早已延换为黄昏。这时，披蓑戴笠的伯乐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车轮滚滚，霰尘四射。伯乐正自东向西“车粼粼，马萧萧”地行进着……探亲假是极其短暂的，与家人小聚几日，就要匆匆返回秦国上班了。眯目晃脑的他尚未走出惜别的阴影，仍是一脸的哀戚……然而毕竟国事为重……车经太行，忽见一匹年老的千里马正拉着盐车奋力地爬坡。那匹老马头将俯地，皮毛尽湿，负重难上。伯乐见状，忙跳下车来，抚马而恸，并旋即脱下上衣，给马披上。此时的千里马便“俯而喷，仰而鸣，声达于天，若金石声。”真是“士为知己者死”，“马为明己者奋。”只听那马长啸一声，直冲太行。这自然令人慨叹：“知遇之恩”竟能产生如此神奇的力量？
一年又一年，伯乐就是这样奔波在秦国和郜国之间，他在秦国勤勉而高效地工作着，为的是报答穆公的“知遇之恩”；他又时刻牵念着东方的郜国，因为那里是他的根之所在，情之所系。
终于有一天，满头银发的伯乐揖别穆公，将要告老还乡了。穆公虽是难舍难弃，但也理解伯乐“叶落归根”的心情。便让伯乐从自己的儿孙里推荐一个去接替他相马的重任。伯乐没有让平庸的儿孙接班，而是推荐了一个曾共同担柴挑菜的朋友九方皋。穆公应允后，便派九方皋去觅千里马。九方皋不负所托，三个月后就向穆公交差。穆公问：“找到的是一匹什么样的好马呀？”九方皋答：“黄色的母马。”穆公派人牵来一看，却是匹黑色的公马。便很是不高兴，就召见伯乐说：“你推荐的相马人连马的颜色、性别都不能分辨，怎么识得千里马？”伯乐一听，先是十分惊讶，继而十分惊喜，最后是十分惊叹“原来他的相马术竟高深到这种地步，比我强出千万倍！因为他看到的是事物的本质，而非表象。”事后证明，那马果然是一匹千里马。
举贤荐能贯穿在伯乐精神的始终。这不禁让人想起那则“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名人名言。但那实在是一种令多数人难以企及的大境界。中国自古至今的实际情形是：“外举不避仇”的人属凤毛麟角，寥若晨星；而“内举不避亲”的人却如“过江之鲫”，拥拥嚷嚷。在这一点上，我们的伯乐同乡真真令人钦佩和感动！
然而……
说句不谦虚的话，我这人极具怀疑精神，从不盲目崇拜，包括我常引以为豪的这位伯乐同乡。这源于那则“马价十倍”的故事——伯乐告老还乡后，与亲邻的关系处得极好。凡事有求必应。忽一日，某邻居求到门上，说家有骏马一匹，上市三日，无人问津，让伯乐给帮个忙。伯乐爽然而应，就到集市上绕马一周，并对着那马“认真”地看了几眼。伯乐一走，人们便争抢着以十倍的价格买走了那匹马。这显然是卖主利用了伯乐的“名人效应”。那么，伯乐自身做得对否？也许那匹马本就是一匹好马，伯乐并未利用自己的名声做虚假广告；也许那马是匹庸马或劣马，伯乐收了邻居的两瓶“杜康”酒，或什么也没收，只是街坊邻居抹不开面子……心甘情愿或被迫无奈地当了一回“马托”。也许我后一种猜测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所以就借题发挥地写了《伯乐岂能受贿》的杂文，并在一首小诗里替千里马们鸣不平：“志欲长啸千里外，孰知伯乐亦贪钱。”
莫非我误读了伯乐，莫非我曲解了同乡。但即使“不幸言中”，用时下善捧人者言，我们伯乐的功过之分，也是“九牛一毛”，“白璧微瑕”。
说到这儿，我应该郑重地告诉大家，伯乐并不叫伯乐，其实他姓孙名阳，因善相马，人们就用管天马的星宿伯乐以名之。在一本专门介绍古今成武人的书里，伯乐年龄最大，年逾2600岁，排在第一位。
风已经停了，雪还在下着，四野茫茫，我已在伯乐墓前站成了一粒静物：“冷热往复寻常事，千古风流一荒冢。”
作别伯乐墓，我踏雪而归，伯乐，千里马。千里马，伯乐，一团乱糟糟的意象交叉叠印在我的脑海中……伯乐与千里马怎么可以分先后呢？我开始怀疑韩愈的话了。但伯乐与千里马的关系肯定是密切的，愿这种密切的关系不要变味和走形……不知不觉间，我漫步到了小城的西端，一尊高大“伯乐相马”石雕赫然而立，伯乐公目光深邃，千里马仰天长啸……这是在雪天，若是在夕阳夜雨中呢？我的眼前便幻化出另外一种情景：
巍巍造像云中立，彩霞满天日已夕。
夜雨骤至扬鬃辔，仙风徐来翻葛衣。
荐人须荐九方皋，选马当选千里驹。
霄汉俯首如观火，荐贤举才称第一。
雪已经停了，伯乐、千里马们却“挥之不去”……（选自中国文史出版社《走遍荷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