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
仲秋。正午。星期天。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仿佛要把土地、庄稼,以及所有在劳作的农人体内的水分烤干。知了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天空中也不见飞鸟。两个读小学的侄女儿显得有些失望,说乡下怎么连知了的叫声也听不到了?
县城离乡下老家并不太远,12公里的路程。我们在城里吃好了午饭下乡去看望父母。坐的是弟弟开的新“现代”。新车的空调效果很好,咝咝的冷风吹得我几乎忘记了现在正是仲秋季节。虽然通往乡村的路况不甚好,但车速还是很快,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就到村口了。打开车门,一股热浪袭来,让我趔趄了一下。两个侄女儿直喊:好热。好热。乡下太热了!她们有些后悔不该下乡来。我们从新“现代”里钻出来,脚一踩下去就扬起一层灰尘,走了一段凹凸不平的土路才到家门口。我已经是浑身汗水了。
母亲正在弄饭,我看见母亲撩起围裙擦拭被油烟熏出的眼泪。却没看到父亲的身影。回来的时候我们在车上还说,父母此时肯定在家里吃中饭呢。我问母亲:爸呢?母亲一边炒菜一边回答说,还在地里摘棉花呢。母亲说:“你爸呀,干起活来就不知早晚。你们吃饭没有?”
我没有回应母亲的话。径自沿着通往我家棉花地的小路去寻找父亲。我看见连片的棉地,棉花在秋阳下泛着苍白的笑脸,棉花的秸秆、枝叶显得有些耷拉。而我却没看见有一个在棉地里摘棉花的人。我想这个时候的农人都应该在家里摇着蒲扇乘凉、打盹,或者正吃着午饭呢。此时只有我的父亲还在劳作。而那一人多高的棉花地里,我的父亲在哪呢?
我顺着那条窄窄的土路地埂找到我家的棉花地。可我没有看到父亲,却看见了两三只硕大的蛇皮袋和一大堆新摘下的雪白的棉花。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与土地和庄稼太生疏了的缘故,心里有些着慌,朝棉地大喊了几声。父亲听见了我的叫喊,“哦”地应了一声,才从那一人多高的棉秆丛里探出脑袋来,汗水在父亲通红的脸庞上直往下流。我有些责备地说,爸,该回家吃饭了,妈在等你呢。他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似的,有点答非所问地说,你把那些(路旁的)棉花装好掮回家晒晒,家里楼上还有好几袋呢,下午把它们拉去卖了。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责备:该回家吃饭了。天这么热!他嗯了一声,说我再摘点就回去。然后又把脑袋缩回那一人多高的棉地里,就像一杂结在秸秆上不想摘下的棉花。
我看了看手表,已是正午两点整。我把棉花装好,正好两袋。秋阳的毒辣使我三脚并成两步把棉花掮回家。并按照父亲的吩咐用晒筐把棉花摊开来晒在门口的道场上。此时父亲也掮着一袋棉花回来了。我去接他肩上的棉袋时,看见父亲的衣衫全部湿透,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人,通红的脸上还流着大汗。父亲顺手从条台上拿起事先用硕大的玻璃瓶子凉好的开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往肚里灌,然后坐到后门口歇凉。他一边继续喝凉开水,一边把早晨吃剩下的那只馒头往嘴里塞。样子有点狼吞虎咽。我知道此时的父亲一定是渴极了,饿极了,也累极了!母亲已把饭菜端上了桌,说,吃饭吧。而父亲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仍在喝着水,喘着粗气。两个侄女儿不知从哪里弄来两把旧蒲扇,乖巧地对爷爷说,爷爷你好好歇歇,我们给你扇风。她们很卖力地扇风,屁股却翘得老高老高的。她们滑稽的样子把爷爷和我们都逗乐了。我看到父亲笑得最开心,他说傻孙女哟,别扇了,莫把自己扇出一身汗来呢。后门口凉快着呢。父亲的笑容比开在秋天的棉花还要灿烂、天真!
母亲把盛好饭菜的碗端到父亲手里。
父亲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诉我们,说,今年棉花要比往年的好很多,一株棉花能结五六个棉桃;估计今年能卖个千把块出头。加上卖黄豆、芝麻的钱,两千出头是绑在马背上的。父亲说这话时脸上是挂着笑容的,看得出他很开心,有一种收获后的成就感。又说,要是早一个星期把先前摘的棉花卖了真赢了,那时的价钱一斤是2。8元,昨天跌到2。75元,一斤要少赚五分钱哩。今天你们晚些时候去帮我把棉花卖了,说不定价钱还会跌呢。其实家里并不缺钱花。我们常说你们都这么大年纪了,累垮了身体更不合算。而父亲说,能做得就做一把,多少总能挣几个。城里人还花钱去锻炼身体不是?我只当锻炼身体嘛……我们在返城之前,帮父亲把棉花拉到收购点卖了,并将七百多元的现金交到他的手里。父亲拿着钱说,地里的棉花在拔秆之前还能摘两到三巡,还能卖点钱。母亲在我们去卖棉花时,去地里讨了一大篮子嫩白菜、菠菜、萝卜,还摘了些茄子、辣椒、豆角等蔬菜,分成三个袋子装好,要我们带回去。
父亲和母亲把我们送到村口上车。父亲忽然记起了什么,“你们等一下。”然后去村口路边的屠夫家拿来三斤猪肉,对我们说,你们带上。我猜你们今天要回来的,所以我大清早就叫屠夫把肉帮我留好了的。乡下的猪肉比城里的好呢,价钱又便宜。弟弟打开尾箱往里面塞东西,包包裹裹的塞满了尾箱。
太阳挂在西边的天幕上。读小学六年级的曹熠看了看西边的夕阳,又看了看脸色赤红的爷爷说,爷爷,爷爷,你的脸蛋就像金色的太阳一样呢。还是侄女儿比喻得好!父亲笑了。他笑得是那样的爽朗而开心!而母亲则在我耳边嘟哝:瞧你爸明天脸上又要去一层皮哟。此时我内心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动还是心痛。
车子开出好远了。我从反光镜里看到父亲和母亲还在向远去的“现代”挥手,泪水就情不自禁涌出来了。
(选自2007年9月《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