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占生
还记得上小学第一次写作文时的情景。老师先是在讲台上讲今天这堂课的价值与意义重大。那意思是说，有了作文课，就表明语文课学习已进入一个划时代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阶段。记得当时听得目瞪口呆的我心中真的溢出一抹神圣，骨骼咯咯作响，似乎一下子长高了许多。还记得那节课老师出的作文题目：记一件有意义的好事儿。对于这个题目，老师还特意交代：这是个记事作文，要记一件好事儿，而且这件好事还要有意义。要写一件好事儿，这话我听懂了；好事儿还要有意义，这对我当时那颗肩负着伟大使命却过于幼稚的心来说，显得过于深奥，听不大懂。至于当时在那篇作文里写了些什么，现在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上高小时，记得也是在一次作文课上，一位很有水平的老师纠正了我初小语文老师的错误。这位很有水平的老师出的作文题是“记一件好事儿”。这位老师说：过去你们老师出的作文题“记一件有意义的好事儿”有毛病，好事儿嘛，就不是坏事儿，本来就有意义，本来就有意义，那还用明说吗？而后，这位老师越说越气愤，说我们过去的老师半瓶子水，一瓶子不满半瓶子还乱晃荡。晃荡个啥？有啥晃荡头儿？当一个老师，若给人一桶水，自己肚子里要先有十桶水。这话听得我很激动，在心中暗暗把量一桶水有多少高度，十桶水叠罗汉摞在一起有多高，我肚子里现在还没有半桶水，浅得有多么可怜。当我正把量着肚子里的水感到无地自容之时，讲台上像山洪暴发一样出现的四个字使我对我过去的语文老师有了进一步的、更深刻的认识：误人子弟。我的这位高水平的老师畅快淋漓地骂完这四个字之后，大手一挥：现在大家写作文吧，时间，两节课，交不上作文不许回家。而后，高水平老师很成功地急急离去。
不知道那次作文是怎么写出来的，反正不很成功，因为后面一周作文课讲评的优秀范文不是我的，是我同桌的。我同桌先是为他的这篇作文光荣得走起路来鼻孔朝天，第二天又是为了这篇作文遭遇灭顶之灾而成为千古笑柄，万世遗恨。
那天高水平老师讲评的作文写的是我同桌骑着自行车上学。鬼知道他怎么想起写这个题材。他连自行车的毛也没见过几次，骑车上学，见鬼去吧。当时连我校老师也没有一辆自行车。作文中说他正骑车上学，半路上，见一位老人垂头丧气坐在路边。我同桌下车一问，老人说他的自行车的气门芯丢了，车子没法骑了。见此情景，我同桌就拔下自己车子的气门芯安到老人的自行车上，解决了老人的困难，然后，自己就骑上车子，高高兴兴上学去了。同桌的这篇作文首先把高水平老师给蒙了，而后高水平老师又把我们给蒙了。老师为我同桌的高尚情操所感动。而后，老师动情的讲评又感动得我们热血沸腾，决心将来有了自行车，一定要把气门芯拔给别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做共产主义接班人。
现在想起来，我的那位同桌当时肯定没骑过自行车，我那位老师肯定也没骑过自行车。那时的我们对骑自行车有过无限的向往，觉得能骑自行车那决然是天堂般的生活。一个把自己的天堂破坏掉而让别人缺损的天堂得以完美的人，他肯定是个高尚的人，一个崇高的人。贫穷和无知的现实与对美好和天堂的急切向往，使我，我的同桌，我的老师乃至一大群天真的我们犯下一个如此低级又如此美丽的错误。就像一个美丽的梦幻，光彩夺目，绚丽多彩，幸福感、光荣感溢满每个人的心头。问题是就在这个梦幻刚刚诞生的第二天，我的那位高水平的老师就把它给打破了。事后的那一片狼藉直到今天仍在寒风中战栗。高水平老师在第二天的语文课上，非常沉痛地宣布：我同桌的那篇作文让他在同行面前丢了脸，我同桌做的那件好事是假的。当时老师说：我放了一辈子鹰，谁知道反倒被鹰把眼给抓了。不仅他自己瞎了眼，被一个无耻的骗子给骗了，全班同学都瞎了眼，都是白痴。我们班每个同学的心上都下了一层严霜。我们全班同学都低下了头。同桌那天下午可能是踩着夕阳，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学校，再也没有回来。
写到这里，我才突然意识到，我似乎不仅仅是在书写我的童年经历，而是在写我们某个时代的历史。
（选自2007年9月3日《大河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