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冰
一
近些年来,无论是散文写作者还是评论者或是编辑者,都在力图改变或寻求散文创作的新途径。变革,就像一记钟声,无一时不鸣响于世纪的天空。上世纪末期出现大散文的先行者,拓宽了散文的疆域,新散文的后来者又在这疆域中精耕细作。但细致想来,前者是集团军的动作,后者则是游击队所为。构成的气候不一样。
散文似乎是越来越好写了,散文确乎是愈来愈难写了。尽管各种写手还在乐此不疲地敲打着现代的键盘,尽管各种报刊还在连篇累牍地堆砌着所谓的作品,但让人眼睛一亮的东西还是微乎其微。
周庄有一个民间收藏家叫王龙官的,个人收藏的东西也有数万件之多。他说:现在好的东西难寻了,但是总还是有心寻找着。好的东西是会传递信息的,真的,当一个好东西被打开时,那种信息和灵气立时扑面而来,让你的两眼放光。
我们也是一直在寻找散文中这种好的东西,有着能够带给我们信息和灵气的东西。
我们这里大量收购也批销这种好的东西,各位如有私货或别有发现,请不要忘了荐给我们。
二
有人说散文很好写,有点事,有点人,有点心思,随便写出来就可以了。是的,说得不错,写出来是可以叫做散文的,但未必能被叫做好散文。好散文不只是有点事,有点人,有点心思,更主要的是在于怎么把这些东西说得更好,让人一看就觉得上眼,觉得有滋味,觉得来劲,不由得在心内拍一声案,叫一声好。这就是语言的作用了,这语言的问题可不是一两句话的问题。还是举举例子吧:
“赤橙黄绿、宫商角徵、芳草奇卉、甜蔗苦莲,那有色、有声、有香、有味的事物,斑驳错杂、陆离纷陈于前;宇宙洪荒、龙光牛斗、沧海广漠、崇山峻岭,那至大、至高、至奇、至妙的景象,穷方竟隅,并生遍列于后。迅雷激电、飘风骤雨、兔起鹘落,那是速度的光荣;晨晖夕阴、朝花夕拾、青丝白发,那是时间的慨叹。这一切,佛家说都是‘空’,一切的描述都是皮相之判。然而这皮相的背后,有人偶开只眼,看到了“数”,他们之中的大智大慧者称为数学家。”这段文字引自范曾的《何期执手成长别》,各位能感觉得到,没有深厚的古文基础与长期的文字演练,是不可能结构出这水光潋滟、山色空的语言方阵的。
另有贾平凹的《我有一个狮子军》的开篇:“我体弱多病,打不过人,也挨不起打,所以从来不敢在外动粗,口又浑,与人有说辞,一急就前言不搭后语,常常是回到家了,才想起一句完全可以噎住他的话来。我恨死了我的窝囊。我很羡慕韩信年轻时的样子,佩剑行街,但我佩剑已不现实,满街警察,容易被认作行劫嫌疑,只有在屋里看电视里的拳击比赛。”这样的语言,看似平平常常的叙说,拉家常一般,却暗藏着机诡与幽默。练成这样的手笔也并非易事,要不老贾就不会是少数群体中的一个了。
再看阿贝尔的《火车四周的风景》:“没有想到,秦岭,这样一个纯粹的地理概念,一个黄河与长江的分水岭,在我的视野和感受中却成了一个诗歌的意象,一个艺术的巨大元素。”“西安到了,列车擦过它的后腰,轻微的伤口几乎没有感觉。”“如果说秦地是我们先祖的思维器官,那么潼关以东便是他们的消化器官。”这里闪现着智慧、青春的灵光,是对汉语新的理解和新的运用。
以上所引这三种话语方式,都能够让写作出彩,但又都不好运用,能够学得一个便就是成功。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里既需要多读书多积累,多向古人学习,向生活学习,更需要有先天的聪灵与慧敏。不管怎么说,要想写好散文,还是把锤炼语言当成一门学问,当成一件事永远做下去的好。
三
近年来,女性作家的写作呈多向性发展,关注历史,关注社会与人生的作品越来越多,且写作者越来越年轻化,知识的层面越来越高,其最大的一个特征是,把更多的视角放在性别本体,尤其是以女性的自身感觉与体味展现本真的生活。如方希的《乳话》、张艳茜的《为什么我的眼泪在飞》、马莉的《潮湿》、洁尘的《女人书》、潘向黎的《红楼隔雨相望冷》等,这同男性作家有了明显的区别,也让我们就此感觉到那种女性的、细腻的、纯粹的、安详的东西,那是她们拒绝了某些喧嚣与浮躁,静静地躲在尘世的一角,寻求的一种精神的慰眠。这些作品的胜处还在于超于内容自身,由文字的情调所释放出的个性质感。
贾平凹曾有一幅画,名字叫《古城人家》,旁边缀有一段文字写得很有意思:“那是一个黄昏,我才进了西安城南门,一位极时尚的女子立即让我心魂难守。我是一个外貌丑陋又衣着粗俗,但内心精神又颇现代的人,遂尾随她走。我自信我不是流氓,我尾随是要多看她几眼,并感念着她给予我的激动和喜悦。我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走过南大街,又走向一条小巷……”
老贾毫不隐瞒自己的俗人心态,我们也是一样,看到好的女子和女子好的东西总会眼睛发亮。
此集便也就看到了一群女子,作品便是她们的背影。让我们跟随她们,去一睹各自的风采。
四
新时期以来,人们的思想、观念及对世界、生活的认知发生了变化,文化知识的追寻也成为一种必要而不是一种时髦。想通过文字表达的东西越来越多,文学的创作有了随意的、自由的空间和平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散文成了人们普遍关注的对象。如果说人们最初对诗歌的热爱是为精神的寄托找到了一种方式,对小说的热爱是对生活的追寻有了某种向往,那么,对散文的热爱就是找到了诉说心曲释解心灵的钥匙。这也是人们对世事的感知从幕后走到了前台。这是一种自然的创作心态,不加任何掩饰、任何躲闪的心态,只有这种心态,才能把握正确的散文发展方向。市场经济的变化、生活节奏的加快、人与人之间较过去更多地接触和碰撞,都使人们摆脱虚构的幻想,因而我们从散文中最直接地看到了来自于生活的痛苦、快乐、孤独、幸福、彷徨、挣扎、无奈和奋争。我们最直接地触摸到了最本真的心地。这是散文的真意,也是当前进行散文创作所必具的理念。
散文的格局越来越宽泛,写作也越来越自由,没有一个严格的说法,要求必须怎样,必须不能怎样,只要你写的文章能够感染人,就可以肯定并且值得坚持。而且,越朴实、越自然、越纯真的东西就越有生命力。散文不需要“雕梁画栋”,不需要“勾心斗角”。散文是帘外潺潺的雨,是塔铃敲动的风,是由此给人们带来的生长的东西、滋润的东西、开心的东西、联想的东西。
五
叫佳欣的小朋友同妈妈去串门,无意中发现桌子上有两块糖,遂抓在手中,妈妈看见了,小声对佳欣说:“别人的东西能随便拿吗?”佳欣说:“不能。”“那应该怎么办呢?”佳欣便将“别人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妈妈同邻家阿姨海阔天空了近一个小时,两岁的佳欣就长久地守在桌子旁边。两块糖整齐地摆在那里,佳欣只是不时地看看,并不去动。邻家阿姨发现了,说:“快吃吧,这是人家的喜糖。不过,你得叫我一声亲妈。”佳欣张口就叫:“亲妈——”遂使一群大人笑起来。
看见糖想吃是佳欣的天性,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是准则规范。人是害怕成熟的,害怕融入社会与世俗。本性、环境、影响、所受教育及自我觉悟与约束都形成一个人的后天个性。季羡林在《病中笔记》中说:“一个人都有一个自我,自我当然离自己最近,应该最容易认。事实证明正相反,自我最不容易认识。一般的情况是,人们往往把自己的才能、学问、道德、成就等等评估过高,永远是自我感觉良好。这对自己是不利的,对社会也是有害的。许多人事纠纷和社会矛盾由此而生。”因而季老要辞“国学大师”、辞“科学界泰斗”、辞“国宝”。季老有多篇文章都袒露自己的灵魂,他是越活越清醒。徐怀谦的《愧对朱载》写出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一个不该受到冷落的伟大人物,而这样一个人物,竟早就看破红尘,淡泊功名利禄,他辞爵让国,隐居深山,专一坚守自己的爱好,“再休提无钱,再休提无权,一笔都勾断。”“种几亩薄田,栖茅屋半间,就是咱平生愿。”他还写有一首《十不足》,对贪得无厌者做了惟妙惟肖的刻画,颇似现代手机短信中的箴语。群体性往往对个体行为规范有着不可忽视的制约性,也就会形成一定范围的必然性。徐宜发的一篇《山村的魅力》,即谈到这种社会性。作家走进党家村,发现了一种文化景观——家庭门训,也就有了独特的体悟。“尽管他们的教育方法、教育形式、教育内容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但他们当时所提倡的做人准则、处世道德,至今仍有教育意义。”这些家庭门训如:“动莫若敬,居莫若俭,德莫若让,事莫若咨。”“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处富贵之地要知贫贱人的苦恼,居安乐之场要知患难人的痛痒,在少壮之时要知老年人的辛酸,当旁观之境要知局内人的景况。”徐宜发在文章中感怀:每当一个人初到人世间的时候,他的心灵都如同一张白纸,在成长的过程中要不断地学习人类生存的本领,周围环境条件对人的成长,时刻都会起到潜移默化作用。这也许对应了本文的开篇。
此几篇文章有写自身的,有写个体的,有写群体的,都透显出一种精神的坐标。发人深思,给人启迪。
我们说,散文既要有精神的愉悦作用,又当有心灵的纯化作用。愉悦作用主要是表现在写作的形式上的、语言上的、情节上的;纯化作用则在提取人物的、历史的、社会的经验性的思想性的东西给人看。
六
赋是一种介于诗与散文之间的文体。形似散文,又有诗的内在韵律,散韵结合,铺叙造场,抒情造势。我觉得,它在当时就相当于现代的散文诗。赋的流变经历了骚赋、汉赋、骈赋、律赋、文赋等多个阶段。现在研究与创作的参照体多是指汉赋。
赋最早尚不是一种文学体裁。《汉书·艺文志》中“不歌而诵谓之赋”,说赋是诵说的意思。《诗经》六义中赋的手法是铺陈言志。赋,当是滥觞于荀子与屈原。他们是最早把赋作为一种文学体裁来写的,荀子是以赋名篇的第一人,其文章语言简洁,句法整齐,既有押韵的诗,也有无韵的文。屈原的《离骚》、《九歌》、《九章》、《天问》等则更加具有了赋的特征。但在当时,还是没有自觉地将赋列入一种文体。直到西汉刘向、刘歆编著屈原的著作时,首先以“屈原赋”称之。
可见《诗经》中有了赋体的雏痕,至楚辞形成文体。后人常以辞赋合称。至汉代,赋成为最流行的文体,王国维曾说汉赋是作为标志汉代文学成就的“一代之文学”。汉赋承继了楚辞极尽描写、寥铺廓张的传统,扬弃了它的诞幻、神秘的泛神论,彰显了对物质世界的认识与礼赞,追求自然界与劳动所创造的真美与大美。汉赋又因时代和作品分大赋与小赋,大赋结构恢宏,气势磅礴,语汇华丽,文章多为长篇巨制,这是在西汉盛世。小赋文采清丽,讥讽时事,抒情咏物,篇幅短小,时在东汉中末期。代表作品有枚乘的《七发》,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班固的《两都赋》,扬雄的《甘泉赋》,张衡的《二京赋》、《归田赋》,赵壹的《刺世嫉邪赋》。汉赋“穷造化之精神,尽万类之变态,瑰丽窈冥,无可端倪。”在阅读时可感跌宕起伏,气势飞扬,具有诗意感和音乐美。汉赋在丰富文学语汇、锤炼语言辞句,强化描述技巧上都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作赋必得有深厚的文字功底,尤需通晓诗词曲赋:有饱满的创作激情,包括细腻的内在情感;有广域的文化积累,掌握所写历史、地理、人文等知识。没有金刚钻,难揽瓷器活。历史走到今天,文学呈多样化发展,各路写手多方发挥,更有以赋体著雄文,畅写如画江河,倾吐胸中澜涛,实为感佩。但万不可形成模式化,千篇一律,还要在意挚虞所言:“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
范曾先生为郑州炎黄二帝塑像而写的《炎黄赋》,其精、其势、其韵、其情于不长的文字中涌涌而出。《光明日报》“百城赋”中的篇章,起篇束尾各不相同,描写抒志各见特色,今人之文采,时代之气象,尽显其中。对赋这种文体的尝试,或给读者提供了一个激赏、研习的可能。
七
看《实话实说》,有一个话题是谈收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