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淼的笔记让我心烦。我为什么不要？他怎么不想想，我要了又能怎样。他以为我真的能作一个侠女，无拘无束，仗剑江湖？与其说只能把他挂在墙壁上，不如让他遗落在即将拆迁的红桥，永远再也找不到。这个理由可算充分？我没有向他再提那把短剑。我在漫漫无尽的未来里，对他相思入骨，只是他早已遗落了，找不到。
真的心烦，那就像我找不到王洋。我打开电脑，又让自己进入对王洋的思忆中。
第1404条，跳楼自杀的中学生王洋。
鸽子在铅色的天上飞旋，一圈又一圈。我想鸽子是幸运的，因为它们的脑子很小。如果有一只鸽子不幸聪明一些，要从那盘旋的轨迹中挣脱出来，它的命运会怎样。它会不会坠入春天的西湖水中，溅湿了伶俐的翅膀，再也不能飞翔。
可是，春来江水绿如蓝。
如果我能找到王洋，如果我就是王洋。
我如痴如醉，挂在网络上。整整一个月，我没有看见蓝淼。这就是说，我在医院里撞见蓝淼，也当没看见他一样。那天晚上，她们都上自习去了，只有我还挂在网上，寻找王洋。
“你没有去看书呀？”
我知道进来的是他，不知该怎么跟他讲。
“我给你们宿舍打了十几通电话都是占线。原来你一直在上网。”
我轻声说道：“我要找王洋。”
他不耐烦了：“你为什么总是王洋王洋的，没有一点现实的东西。你们下个礼拜要考诊断学了，你居然不去看书，还在这里王洋。”
我们下个礼拜考诊断学，他可知道。
他还知道什么！我忽然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委屈和怅惘，一时间全部倾泻出来。但是我不会搞成这样。
我只是静静地瞧着显示器闪闪跳跳。伸出一只手指，指向敞开的门。
我不希望他再说什么，他也就真的没有说什么。我听见蓝淼的脚步声，落花流水，叮叮当当，消逝在走廊的尽处，楼梯的拐角。我的大脑也随之停滞了，一会儿眼花缭乱。
只看见屏幕上的黑黑白白，旋转了起来。一圈又一圈，好像铅色的天空中，鸽子们宿命式地飞翔。
蓝淼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他，因为没有送他的借口。我猜想他走的时候一定很萧条。T31次列车，下午三点半开，北京站乱得像个急诊室，不是送别的好布景。不过蓝淼，没有关系，等夜幕再一次褪尽，亮出来美丽的杭州，庄周蝶梦，一切就全都不一样。
我的邮箱仍然空空，是不一样。
我想我可以在新年钟声敲响之前，翻完最后一条关于王洋的记录。我也可以最后刷新一遍我的邮箱，看看deadline的结局。当然，我还要，还要找一遍蓝淼的笔记。我不知道，也一直不敢知道，那天晚上，他被我赶走以后，究竟怎样做想。
“我希望离开北京的时候，天空能够下雪。然而没有。
“只是我的杭州还是那样的温馨闲散，与半年前离开时别无二致。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小谢会对杭州存有那么多温柔的怀想。其实，也就一如我现在，怀念着北方灰色的天空下，那古老皇城中的绿琉璃瓦一样。当一切都结束以后，那个幽蓝色的女孩，有没有还在幻想着什么王洋。
“但是我仍然回到了杭州，寒烟翠浪的西湖。傍晚时分去看看姨妈，一如既往。
“我知道好奇的小谢会来看我的笔记。那天我告诉她我家的电话号码，然后就改过了这里的密码。我猜到她看了会习惯性的不动声色，直到——直到什么时候？这一点，却是我永远也猜不出来。我以为终会有了局。但是她说，我不要。
“她对我说，春来江水绿如蓝。然后她说，我不要。
“这难道是因为虚无缥缈的王洋？
“我低估了那扇玻璃门。我曾经从门外尽情地欣赏，但欣赏也只能是欣赏。
“冬天已经很深了，姨妈家生着橙黄色的炉火，腊梅的芳香在暖气中氤氲。厨房里飘出熟悉的温馨，姨妈说北京没什么可吃的，这半年一定苦坏了我。
“门铃响了。
“我看见竹篱外有一个幽蓝色的人影，长长的麻花辫子垂及腰际，一束丁香花在夜色中幽香。
“姨妈系着围裙奔了出来，朝我挤眼睛：‘这是周阿姨的女儿，学画画的，叫王洋。’那女孩侧过头来微笑，灯光映着她的脸雪白。姨妈说蓝淼刚从北京回来。
“‘那就巧了，’蓝衣女孩居然会讲地道的杭州话，‘今年十一假期，我才去过北京，还买回来一件稀奇东西，有机会给你看看。’
“‘是不是一把绕指柔的短剑？’我笑着问她。
“‘你怎么知道？’王洋一脸惊喜。那惊喜的表情和另一个幽蓝色的女孩一模一样。在炉火的温馨中，丁香花盈盈微笑，幽香。我们用杭州话讲着杭州式的闲语，脉脉悠长。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小谢所说的故事，真不是无谓的幻想。我也明白了她为什么对眼前的女孩念念不忘。我懂得了她那种塔楼式的忧愁，同意了她的那一套似是而非的做法，我也就不应该再有什么怀想。
“知己最难逢，相逢意自同。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在姨妈的成功安排下，我和杭州的王洋一见钟情，相约到西湖边上去画画儿。
“在新年来到的时候，我会改掉我的密码。我曾经这样想过，如果我永远不再给小谢写信，那就是说，我们之间有过什么。如果给她写信，那就是什么也没有。既然没有什么，我就不再介意。我从此改掉我的密码，去西湖边上看王洋画画儿。”
现在是2005年12月31日，临近24点。我终于又刷新了一遍我的邮箱，看见一封新邮件。
那邮件里没有文字，只是一张图片，一点一点地展开，图穷匕现。
那是一个陌生的女孩，长长辫子，背着画板。一袭幽蓝色长裙，倚着青青柳浪。背景是烟水云天的西湖，牵连着说不尽道不明的传说和怀想。
远处广场的上空，腾起了新年的礼花。那一刻我怀着极度的欣喜，看见王洋的身影渐渐拉长，最后化入整个天空。在天空里，我宿命的灰色鸽子，仍旧在不停地飞翔。
选自《青年文学》2007年第3期
沈璎璎，出生于1970年代。居京畿，南方人。医师，写作，书籍，旅行，奇幻，新武侠，传奇。
无限接近一个城（安宁）
1
深蓝在网上应下我的合租协议时，我以为她和我一样，已经对这个半路入侵我们生活的城市，了如指掌，至少，也有半年以上的生活经验吧。是到她敲开房门，看到楼道口拥挤着的大大小小的编织袋，还有她一脸的诚惶和小心时，我才知道，她其实是这个城市陌生的闯入者。问过之后，果然她是刚刚大学毕业的，所有的行李打包托运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她也乘坐火车来到这里。尽管我与她一样，都是刚刚走出校门，但我对于这个城市的熟悉，让我走在喧嚣的人群中时，并没有深蓝视线里鲜明的躲闪和犹疑，她像一尾小心翼翼的鱼，始终担心一不留神，就会被那横生的水草，拦腰绊住；我闲庭散步般的悠闲和散漫，于她，不过是奢侈。
但这似乎并不妨碍我们之间和谐的相处，男友康被公司派到外地去进修，需要一年的时间，我与深蓝，恰到好处地在这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如两株相伴相生的藤蔓，悄无声息地便将瘦弱的茎叶，伸向那阳光充裕的枝头。
深蓝在刚来的那天，一个人陷在满屋子的行李中，大哭了一场。我几次去洗手间，看见虚掩的门里，那个孤单寂寞的背影，都想走进去，给她一个手心的温度。但想起自己初次迈入这个城市时，在康的呵护里，依然将我深深包围的惶惑与不安，还是止住了叩门的手，默默走回房间里去。第二天在窄小的洗手间里，两个人肩并着肩刷牙洗脸，视线无意中在对面的镜子里相遇，两秒钟的呆愣之后，我看到深蓝的唇角，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形，宛若点缀的浅褐色的痣，恰好落在溢满纯美微笑的酒窝里，我伸出右手来，将镜子擦了又擦，而后笑道：镜子干净了，看美女就更清楚了。深蓝看着我一脸的俏皮和调侃，含的笑终于憋不住，连同嘴里的一口水，扑哧一声全喷了出来。
2
我和深蓝，至此开始熟识。我慢慢知道她到这个城市的原因，原本是为了相恋三年的男友；但当她背着他，签约来到此地的时候，在车站，却并没有碰到来接站的男友，手机打过去，他亦拒绝接听。深蓝拖着一大堆行李，舍不得打车，便一路辗转，换了三路公交，才找到租住的房子。当天晚上，男友便发短信给她，说，对不起，我已喜欢上另外一个女孩很久了，是不忍心伤害你，才一直没有说。突如其来的分手，其实给深蓝带来的伤害，愈加地刻骨铭心，她对着义无反顾随自己千里迢迢飞来的行李，哭了许久，才终于努力地说服自己，这个城市，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
深蓝的工作，最初是在一所艺术学校，教一群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学习写作。正是最顽劣的年龄，再加上艺术生自由散漫的个性，他们并不把这个新来的老师，放在眼里。有几次，深蓝下班后，我都看见她的眼睛，是红肿的。后来我无意中在上班时间，去找过深蓝一次，看到她在台上撕扯着嗓子高喊，下边的学生，却是有的在啪啪啪地玩着手机，有的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有的嬉笑打闹，还有更大胆的，将双脚放在课桌上，哼唱新学的京剧选段。讲台上的深蓝，犹如一个溺水的婴孩，在无药可救的哄乱里，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用过来人的语气，告诫她说，千万不能对他们客气，别拿你满腔的热血，去贴他们冰冷的屁股，还是收起试图改造他们的高尚的理想，随他们去吧。对于我的建议，深蓝曾一度内心挣扎，最终还是没有拗过自己为人师表的真纯信念，在又历经了一段时间的苦痛之后，毅然决定辞职。
3
这次辞职，给深蓝带来的打击，不次于初恋的背叛。她将自己关在屋里，近乎封闭似的过了一个星期。等她终于肯开口跟我说话，人已是瘦了一圈。我帮她抚抚额前的一缕碎发，柔声问她：要不，你回苏州去吧，毕竟，那里有最疼爱你的父母，一个女孩子，在陌生的城市里，打拼的艰辛，不是我们所能想象到的。我看着深蓝眼底沉淀下去的淡定与平和，以为她会微笑着点头，却听见她极坚定地吐出一个字：不。
深蓝像是在跟一个无形的自己较着劲儿，那个飘游于躯壳外的人，在拼命地拉拽着，撕扯着她，试图让她逆着这个城市的方向，飞回到温柔的南方小城里去。这样相互争抢的结果，便是深蓝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一份做文案的工作。而且，因为才思敏捷，创意新颖，深蓝接的第一份广告词，便备受商家的赞赏，一群在她初次进办公室时，连头都懒得抬一下看她的同事，皆大大吃了一惊，再不敢小觑深蓝这个新手。
深蓝的工作，至此安稳下来。两个朝九晚五的年轻女子，因了志趣的相投，心境的相似，在一天的工作，结束的时候，便会穿上最妩媚的衣服，戴上最风情的首饰，环佩叮当地在一群清纯女孩子间穿行。常有青涩的小男生，在经过的时候，羞涩地偷偷看我们一眼，或是紧张地深吸一口气。亦有成熟的男人，在我们淡若无痕的芳香里，频频地回首，但终没有勇气，邀两个妖娆的女子，品一杯咖啡，或是拦住了，闲聊几句。但这样神往的回首或是一瞥，于我和深蓝，已是足够。两个外表张扬但内里传统的女子，并不想要什么浪漫的相遇，我们只是享受，享受那种波澜不惊的生活里，不过是一抹胭脂，一管唇彩，一串手镯，一条丝巾，所击起的欣喜的浪花。而逛街，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眉眼里欲要展示自己的虚荣，其实掩也掩不住。
这样的表演，常常让我们觉得又回到了美好的大学时光，那时我们如一粒红艳的草莓，或是一颗水润的桃子，通体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芬芳，再没有什么，能够比青春更值得张扬和炫耀，任何东西拿来与它作比，都会立刻黯然失色。而今，我们已经走入社会，路上的风尘曾经迷失了我们的眼睛，也将那莹润的青春，变得不再明亮如初；可是，我们不过是23岁，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才刚刚开始，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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