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时候,我买了西瓜。坐在房间里玩电脑,已经说好了天羽要来的,一起吃西瓜。就我们两个人,天气很热,风很大,湖面上的风吹进了房间,带着充满了水气的味道,风铃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电脑正播放着一首我很喜欢但却不知道歌名的歌,纷纷的夏风带来的除了风和水的味道以外,还带来了一种我许久没有体会到的气味,淡淡地穿过我的全身。
天色黑下来的时候,我接到了天羽打过来的一个电话。
“青。”
“什么?”
“对不起,我有点事来不了啦。”
“是吗……早就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她似乎早就知道我知道。
“没有什么。”
“唔,那……就这样了。”
“啊,就这样吧。再见。”
“再见。”她说。
晚上,我趴在阳台的围栏上。一边咬西瓜一边向湖面上望,我的手指微微一凉,忽然我想起了一些什么。
那天我去跟萧告别的时候,在萧的抽屉里发现的那张照片,我还藏着,现在可以好好地拿出来吧。
我从我的柜子,过去是萧的柜子里拿出了那张三个人的照片,这是我们三个人共同捧在手中的那个玻璃世界在面前的最后证据。
我小心地把那张照片叠起来,作了一架小小的纸飞机,把它捧进怀里。
苇草纷扬,萤拖着长长的残影在苇荡上浮动。我轻轻地持起那架由记忆织成的纸飞机,一挥手,纸飞机乘风滑向苇荡,忽地转眼,我发现竟有一只青色的萤火虫停在我的肩上,又一阵风吹来,我肩上的萤抖了一下翅膀,循着纸飞机的方向追向晃动的苇荡。跟着我眼底的泪一起,随风隐去。我终于明白在苇里藏着什么样的东西,其实那件东西现在仍然完整,所以吸引着灵魂的萤不会向上飞去,苇和萤一起,守护着那件东西,尽其所能。
在那苇里,藏着那个我们三人一起捧着的世界,在我的心里,在天羽的手里,也在萧的脚下。
选自《格言》2007年10期
潘晓歌,1984年11月生,现上海某学校学习动画制作。迷恋魔幻文学和漫画,从小学开始写作和绘画,创作有长篇幻想小说《冰羽和光羽》,梦想成为优秀的漫画小说创作人。
寻找王洋(沈璎璎)
现在是2005年12月31日。下午。一行“该页无法打开”跳了出来,跟着一大串谁也不去读的啰嗦文字。
我愣了一下。怎么会打不开我的邮箱?
今晚是deadline,我让自己这样想。我在北京,蓝淼在杭州。在杭州的还有王洋。假如到今晚之前蓝淼有信给我,才能说明曾经存在过什么。没有信,那就是什么也没有。
望望北窗,医大的上方一片绿色的琉璃瓦,和几许轻尘蛛网。
北国的天也可以是低低的铅色,仿佛冷镜子上呵了一层霜气,天上也可以有灰色鸽子在一圈一圈地飞翔。一圈又一圈,看得人都累了,那种轮回还是不知疲倦地奔忙。这样的天空,也曾挤在我家和王洋家的两幢高楼之间,如一张扭曲的脸。那时候我们年纪很小,还有王洋咿咿啦啦的小提琴声在跑调。王洋可以从天空里看见小谢,小谢可以从天空里看见王洋。现在我们长大了,如鸽子般飞散,天各一方。
高考后那一个夏天有过很多计划,写小说、织毛衣、学英语、游峨嵋山、把王洋和我一起画过的画找出来装裱……结果什么也没有做。北边阳台高高在上,那把破藤椅里,我蜷成一团,任凭天空里一圈一圈飞翔的鸽子们,咄咄逼视我的无聊。我把唇上的橙子汽水晾干,等待两个月以后,北上。
我对蓝淼说,我上网烧钱的嗜好,全是被一个叫王洋的杭州女孩逼出来的。那个女孩是我的幼时学画儿的同伴,我们俩画过同样的风景,那些风景很是相像。我不是骗他,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寻找王洋。因为没有别的办法,我在网上寻找王洋。W-A-N-G-Y-A-N-G……王洋……GO!它告诉我关于这个名字,相关一共有1520条。这可大大超过我的想像。想像中的王洋,是个长辫子的背着画板的女孩,一袭幽蓝色长裙,倚着青青柳浪。背景是烟水云天的西湖,牵连太多的传说和怀想。像这样的王洋,哪里会跑出来1520条!
我很乖,很机械,真的一页一页翻开来看:模特大赛入围名单里的王洋,某集团总经理王洋……直到第34条。还是找不到我要找的王洋。她和我同一年出生,已然出名的可能性很小。她出了名,也未必还叫王洋,可能叫作“醉倚斜阳”或者“灵雨轻扬”。
我一遍一遍地追问蓝淼,既然你在杭州做医生,很可能认得王洋,不会没见过王洋。那个女孩和我一样大,会拉小提琴,从小学画画。你究竟知不知道王洋。蓝淼苦笑着说小谢你错了,我怎会知道所有的杭州姑娘。
蓝淼很可怜,他不过当了我20分钟的“老师”,就要回答这样奇怪的问题。他做我的“标准病人”(这也是医大的教育方法之一),答案在一份病历里,他眼巴巴地等着我用各种各样复杂的问题套问出来,这简直像一个智力游戏。现在我的问题很简单,我要找杭州的王洋,他却不知从何说起,这是不是也像一个游戏。
春来江水绿如蓝。我瞧着蓝淼的眼睛发笑。蓝淼的眼睛很深,那里面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在摇晃,让我记起三潭印月的金鱼,在西湖如痴如醉的绿水中徜徉。恰好是今年五一我才去过杭州。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我心里想。
蓝淼原来不是杭州人,他生长在浙江的某个海边古城,上大学到了省城,医大毕业后留下来,工作,生活,变成杭州人。玉泉路上的姨妈家,是他时时光顾的地方。在他的初恋走了以后,姨妈就急着给他介绍一个在杭州生长的姑娘。
这让我想起一只坠入湖光塔影的鸽子,那是王洋。她原来也不是杭州人,她住在我们的家乡,小谢家对面的阳台上。直到十岁那年她去了杭州,那条线就一下子放飞,飞入了西湖边的柳浪。如今她也应该是个杭州姑娘,穿着一袭幽蓝色的长裙,长发及腰。一样年纪的杭州姑娘,王洋的命运和我不一样。
蓝淼没有等到姨妈的那个杭州姑娘,就把自己放逐到刮着大风的北方。蓝淼向我抱怨过他的境况,他说在这家被称为“圣殿”的医院里,等级如何的森严,工作如何的辛苦。像小谢,你们这些医大自己培养的学生,是亲生孩子;研究生算是抱养的;外来的进修大夫,简直就是童养媳了。
啊,蓝淼从浙医大毕业才三年,就被他们医院送到“圣殿”里来进修,前途不可谓不光明。我听着他这些不着边际的鬼话,笑得前俯后仰。蓝淼你要想明白,什么童养媳不童养媳,不过是来给他们打打工啦,半年的卖身契一满,立刻走人,一走就回到了美丽的江南故乡。亲生孩子虽好,可就被一生一世地拴住,挣脱不开,就像人家在阳台上豢养的灰鸽子一样。
可是这些抱怨与我无关。我只想找到王洋再说。我向蓝淼诉说王洋和我的过去。我们两家的阳台面对面,阳台上方窄窄的天空永远灰着一张变形的脸。王洋的小提琴咿咿啦啦,听不出调儿来。我在阳台上画着画儿,一面数着鸽子一圈圈地飞翔。高考完以后我们家搬了家。充满了新石灰味儿的房间里,凌乱地堆积着从已毕业的高中带回来的种种,蚊帐、卡带、小熊、随身听……我自己则蜷在北面的阳台上,等待唇上的橙汁汽水干涸,然后北上。这都是注定好了的,像鸽子的飞翔。
这个地方很高,山下是黑压压的民房。旧居的窗帘外树影婆娑,阳台上没有了咿咿啦啦的小提琴折磨我的听觉,亦不见王洋。我问过小时候的朋友,所有还联系得上的,你们有没有王洋的消息。小谢你开什么玩笑,多少年了,谁还记得杭州的王洋。那只飞走的鸽子下落不明。剩下的鸽子们飞得更高,仍是一圈又一圈的不破规矩,它们在俯瞰我的荒凉。
我还有一个比喻,王洋就像在红桥市场的那一把短剑一样,当时错过,永远找不回来。
从红桥回来后,我没有再和蓝淼提那把短剑,其实我或者根本也不该向他提王洋。蓝淼眼里我是一个冷傲的神经质的姑娘,永远也不把真话往外讲。
蓝淼没有告诉过我,原来他对我有这样的看法。但是,自从我不可思议地开始怀念王洋,我就开始在各个网站东游西逛,以图能够与王洋不期而遇。我翻阅各种各样人物的履历表,真实的虚拟的,通过形形色色的途径窥探名字后面的秘密。我不是什么黑客,连个合格的网虫都算不上。这只不过是医学生的窥私癖,让我点向了蓝淼的主页,看看里头的杭州,有没有王洋。
天青色的水纹,西湖式的漂亮。
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
不假思索的,我点向他的笔记。打不开,要密码。
我朝他冷冷一笑,轻敲了一串数字,迎刃而解。我知道有些人用自家的电话号码作密码,看来蓝淼也一样。网络实在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如果你想藏住什么,最好是存在心里做甜酒酿。放在网上,加个密码——嗤!
“……第一眼看见小谢,就知道她是那种塔楼里长大的孩子。她从挂满白大衣的门后面探进头来,轻飘飘的眼光在我脸上掠过,然后就看桌子,看椅子,看问诊提纲,看自己长长的手指,就是再也不看我。
“我有一点尴尬,向她解释说李大夫今天来不了,托我做一回她的标准病人。她毫不介怀,点点头坐下,在我的侧面。我想她早已看清我胸牌上的‘进修’二字,当然不会表现出她的介怀。
“真的很想告诉这个女孩,这样问诊是不可以的。不过我又何必讲。蓝大夫不属于这所医院,不过是个临时替代。据说他们医大的学生都很自负轻狂,不好缠的。
“譬如小谢——她告诉我她叫这个名字,就是好奇心太强。她问这问那,面面俱到。可是一张脸上,全然是正派高手式的不动声色。她把自己那一面锁得紧紧的,是一扇封闭的门。她的眼睛很大,但游移的目光你永远也撞不上。
“对这样的大夫,没有一个病人会有兴趣倾吐。末了我把那一纸病历递给了她。
“‘老师你真好!’她轻轻一笑。
“我知道医大学生有他们的立场和规矩,连医院里的护士小姐也是他们的‘老师’。我曼声说不客气,看着她匆匆忙忙把病历抄到笔记本上,道别出去了。我看见她的背影,发现她的麻花辫子很长很长,辫稍上缠绕着淡紫色的丁香花,似乎尚有芳香。
“他们这所医大以功课的极其紧张而著称,居然有人会有闲情打理长头发。
“忽然间她又叮叮当当地跑回来,却是替我把办公室的房门带上。我撞上了她窥视的目光,并在那一刻,意外地发现,那扇门是玻璃的。”
蓝淼的笔记让我别是一番失望。他居然只字不提杭州,更没有什么王洋,令我都失去了看下一篇的兴趣。犹豫了一会儿,我去点击第531条王洋。
又是打不开的页面,永远未知的王洋。我很执着地寻找王洋。我相信蓝淼一定认得不少杭州姑娘。同在一片云水之间,邂逅一笑,匆匆忙忙。蓝淼没有跟我讲过他的杭州,但我刚好去过,那个人间天堂。五月的熏风、细雨、花香。我回忆着五月的杭州,在大街小巷游荡,在西湖的楼台亭阁间张望,在浙大的宿舍教室里闲逛。我的眼睛长久地停留在那些与我同龄的女孩们身上,猜想她们之中有没有王洋。
1520条,已经翻到了第572条,公务员王洋。
我又想到今年五一的杭州之行,怀疑自己是否就是在那一刻一见钟情。是为了杭州而思忆王洋,还是为了王洋而思忆杭州?那一年暑假刚过,王洋从杭州老家回来,给我们看一张照片,在西泠路上,蓝色裙子的小女孩语笑盈盈,背景是西湖的烟水,绿柳成行。第二年春天,我家对面的阳台就空了,王洋永远去了杭州。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回想,偏偏是今年五一,我才去过杭州,那个唐诗宋词里的地方。也许我曾在那时,与幼时的伙伴王洋重逢。在西湖边上,我和一个同龄的女孩擦肩而过。她穿了一身幽蓝色的长裙,背着画板,长辫子垂到腰间。我戴着白色的凉帽,手指修长。我们本是同样的女孩,重逢在西湖边上。可惜时过境迁,已然沧海相忘。
那时蓝淼也在杭州,他知不知道我遇见过王洋。
我吊在网上搜索王洋。王洋一定还在画画儿,大学的专业也许是美术,也许是建筑,也许设计服装。可是我的命运不一样。是什么时候我开始不再画画儿了?是不是高考完以后搬了家,是不是因为这一片绿色琉璃瓦。毕业遥遥无期啊。蓝淼说小谢你们什么时候毕业,我扳着手指一数是三年。可就算三年后毕业了又能怎样,我想。就像外面天上的鸽子,一圈圈的飞翔,没有尽止的飞翔。
百无聊赖的我终于熬不住了寂寞,又想去翻蓝淼的下一篇笔记。
别说我太张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德底线。我知道我所有室友的密码,但从未想过要偷窥她们的资料。她们也是这个医大的人,命运与我息息相关。我没有理由作这种不公平的事情。但是蓝淼,蓝淼不一样。我一开始就知道他与我无关,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一样。我站在我的塔楼里默默欣赏。他是另一条平行线,线的那一端在美丽的钱塘,飘荡。
“我问小谢琉璃厂的古董好不好看。她在北京呆了四五年了,对这个城市了如指掌。小谢说你去琉璃厂干什么,那是哄哄外国人的地方,又是十一大假,挤也挤死你。去红桥吧!红桥马上就要拆了,一定有大甩卖。
“我不太相信她的论调,却很高兴地请她带我去红桥,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不太可能知道红桥。她皱皱眉说还要看书呢!然而到了六号,还是梳好了辫子跟我去红桥。
“红桥真是个有趣的地方。那里的玉器成色驳杂,那里的化石一望而知是人造的,那里的油画全是些默默无闻的作者,画来糊口的东西。可是,这一切仍然很有趣。从‘假’中辨析出某种真真切切的东西。就像小谢,拿出来对付我的,全是一些面子上的东西。可是我从玻璃门外朝里看,里面清清楚楚,玲珑剔透。我觉得很有趣。她发现了一把样式古雅的短剑。那剑很奇特,又薄又软,仿佛传说中的绕指柔。
“小谢惊喜极了,慢慢把剑身抽出来。
“摊主开口了:‘小姐,您要是真喜欢,十五块钱拿去!’这几乎是梦幻的价钱了,即便是新做旧的假古董,这样精妙的做工也不止十五块钱。小谢停住了,把抽出一半的剑又插了回去。我不要,她转身就走。
“‘小姐,小姐,’摊主在背后追着喊,‘您别误会。这把剑放了这么长时间也没人要。我看您是真喜欢,就十五块本钱,多的不向您讨。’
“小谢穿了一条幽蓝色的长裙,辫梢上的丁香花飘着淡紫色的芳香。正午的阳光洒在她的长辫子上,折射出金红色的光芒。她蓦然回首,定定地瞧着那把短剑。然而她对摊主重复了一遍,我不要。
“我有些同情那个摊主。我们俩蹲在松树下面看水盆里的一群群金鱼时,小谢的眼光迷迷离离。我知道她魂不守舍,还在想那把绕指柔的短剑。我很想说,小谢我买下来送你吧。可是她并不缺钱。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要。
“长裙在正午的阳光下独自幽蓝。丁香花滑到了地上。她那条长及腰际的辫子,闪着金红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