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夫人在客厅里,依然用平常不讲究的散漫迎接了我。
“怎么,少爷,你们这么早就慌着搬回去?”她边说边把鼻烟塞进两只鼻孔。
我瞧着她,心里轻松许多。菲利普所说的“期票”这个字眼折磨着我。她什么也没怀疑……至少我当时这么认为。济娜伊达从邻屋出现了,她身着黑衣裙,脸色惨白,头发披散着;她不言不语拉着我的手,领我走了出去。
“我听见您的嗓门,”她开口道,“便立刻出来了。您居然能这么轻易地离开我们,您这坏孩子?”
“我是来和您告别的,公爵小姐,”我答,“可能,是永别。您大概也听说了——我们要搬走了。”
济娜伊达凝视着我。
“是,听说了。谢谢您来辞行。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请别记着我的坏处。我有时使您痛苦;可我并不是您所想象的那种人。”
她转身倚着窗子。
“真的,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您对我的看法很不好。”
“我?”
“是的,您……您。”
“我?”我伤感地重复了一遍。我的心又像以前一样在她那无法抵御、难以描绘的魅力下荡漾着。“我?请相信,济娜伊达·亚历山德罗夫娜,不管您做过什么,不管您怎么使我痛苦过,我依然爱您,崇拜您,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她飞快地向我转过身,张开双臂,搂住我的头,紧紧地、热烈地吻着我。天晓得这个诀别的长吻是为谁,可我贪婪地享受着它的甜蜜。我清楚它一去不回。
“别了,再见。”我再三地说着……
她脱身走了。我也离开了。我无法表达离开时的感觉。我不希望它再出现;不过如果我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就会觉得自己很不幸。
我们回了城。过了一阵我才摆脱掉往事,用起功来。我的伤口慢慢愈合了;可确实,我对父亲没有任何恶感。相反:他在我眼中仿佛更伟岸了……让心理学家竭其所能来解释这种矛盾吧。有一次我沿着林阴道漫步时遇到卢申,令我喜出望外。我喜欢他那直率、真挚的秉性,由于他唤起了我的许多回忆,使我觉得弥足珍贵,我奔向他。
“啊哈!”他说着,皱起眉头,“是您啊,小伙子!让我瞧瞧。您还是脸色发黄,不过好歹眼睛里已没有以前的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看上去像个大人,而不是只宠物狗了。这就好,嗯,怎么样?在用功吗?”
我叹了口气。我不想扯谎,可又羞于说出真话。
“嗯,没关系,”卢申接着说,“别胆怯。主要是要过正常的生活,别陷入激情及风流韵事中。否则有什么好处?不管浪头把您打到哪儿——还不是很糟糕;一个人就是站在一块石头上,也会立得稳的。啊,我得咳嗽一下……别洛夫佐罗夫——您听说他的事吗?”
“什么事?没听说。”
“他杳无音讯了;听说,去了高加索。这是给您的教训,小伙子。这都是因为不会及时摆脱,扯破罗网。您好像成功地脱身了。只是要注意,别再陷进去。再见。”
“不会再陷进去了……”我想,“我不会再见到她了。”可命中注定我还会再次见到济娜伊达。
二十一
父亲每日出去骑马;他有一匹灰色的英国好马,有着棕红斑点,长长的细脖子,长长的腿,不知疲惫,勇猛异常。它名叫“蓝灰”。除了父亲谁也不敢骑它。有一次,父亲兴致勃勃地(这好久都不曾有过了)到我跟前;他正打算骑马去,连马刺也戴上了。我便求他带我同去。
“那我们还是玩跳背游戏吧,”父亲答道,“否则你骑自己那匹短脚德国马,怎么也赶不上我。”
“赶得上;我也戴上踢马刺。”
“那好吧。”
我们出发了。我骑一匹鬃毛长长的乌骓,脚力很健,跑得很快;确实,当“蓝灰”飞驰的时候,我的马就得全力奔跑,可我好歹没落下。我没见过像父亲那么棒的骑手;他骑在马上姿势那么优美,那么随意而敏捷,他胯下的马仿佛也感到了这点,以他为荣了。我们驰过所有的林阴道,到了处女地莫斯科郊外的大平原。——译注,跃过了几座围墙(起先我怕跳,可父亲鄙视懦夫——我也就不再怕了),两次跃过了莫斯科河——我已在想,我们该回家了,何况父亲也说我的马累了,可他突然绕开我,拐到克里米亚浅滩边,沿着河岸驰骋起来。我紧跟其后。他跑到一堆堆得高高的旧圆木堆旁,麻利地从“蓝灰”背上跳下,吩咐我也下马来,把自己那匹马的缰绳交给我,让我在木堆边等他,然后自己便拐进一条小巷不见了。我便牵着这两匹马沿岸走来走去,呵斥着“蓝灰”,它边走边不时地晃晃脑袋,抖抖身子,鼻子喷气,嘶鸣;而每当我停下来,它便用蹄子刨地,尖叫嘶鸣着咬我那匹小马的脖子,一句话,它的举止显示出是一匹被宠坏的pur sang法语:纯种马。——原注。父亲还未回来。河面飘来一股讨厌的湿气;绵绵细雨静静地落下,在那堆难看的灰木料上溅出了许多小小黑点,我已在那堆木料边徘徊许久了,它们让我都看得厌透了。寂寥攫住了我,可父亲依然没有回来。一个全身灰色装束的芬兰族巡警走近我,他头戴一顶大大的、瓦罐形高筒旧军帽,手持一杆斧钺(我纳闷,怎么莫斯科河畔有这样的巡警!),他把那张皱得像老太婆似的脸转向我,说:
“您在这儿牵着马干嘛,少爷?让我来牵吧。”
我没答腔;他又找我要烟。为了摆脱他(而且我等得也不耐烦了),便朝着父亲离去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我走到了小巷的尽头,拐了个弯,停下脚步。离我四十步远有座临街小木宅,敞开的窗前父亲背对我站着;他胸部倚在窗台上,宅内坐着一个黑衣女人,她半个身子被窗帘拦住了,正在和父亲交谈;她便是济娜伊达。
我呆若木鸡。要承认,这是我做梦也没料到的。我的第一个动作便是逃走。“父亲一回头,”我想,“我就完了……”可一种奇怪的感觉,比好奇、忌妒、恐惧更强烈的感觉,止住了我的脚步。我张望着,竖起双耳倾听着。大概父亲在坚持什么。济娜伊达不赞成。我现在仿佛还看见那张脸——悲哀、庄重、俊俏,一种说不出的忠贞不渝、忧郁、爱慕及绝望——我找不出其它合适的字眼了。她说的是单音字词,垂着眼帘,微笑着——温顺而固执。仅凭这个微笑我便认出了我从前的济娜伊达。父亲耸耸肩,整整礼帽,这往往是他不耐烦的标志……后来我听到以下这句话:“Vous devez vous sе′parer de cette……法语:您得离开这个……——原注” 济娜伊达直起腰,伸出手来……忽然我眼前发生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父亲蓦地举起那根正在拍打常礼服下摆灰尘的马鞭——我听到马鞭打在她那裸露到肘的手臂上刺耳的声音。我几乎克制不住要大声叫起来,可济娜伊达只是哆嗦了一下,悄无声息地望着父亲,慢慢把胳膊举到唇边,吻着那发红的伤痕。父亲把鞭掷到一边,急忙跑上门廊的台阶,闯进宅子……济娜伊达转过身,伸出双手,将头往后一仰,也离开了窗口。
我吓得屏住气息,心中充满莫名的恐惧,便往回跑——跑出了小巷,返回河边,还差点让“蓝灰”跑丢了。我什么也弄不清。我了解,我那冷静而克制的父亲有时也会暴怒,可我看到的,我怎么也搞不清楚……不过那时就感到,我今生永远不会忘记济娜伊达的动作、眼神和微笑,而且她的形象,这个突然在我面前出现的新形象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我呆呆地望着河水,不觉眼泪直淌。“她挨了┐颉…”我想,“她挨了┐颉…挨了打……”
“哎,你怎么了——把马给我!”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
我机械地把马缰给他。他跳上“蓝灰”……冻坏了的马儿立起后腿,向前跃出一俄丈半……可父亲很快驯服了它;他用马刺刺它肚皮,又用拳头击它的脖子……“唉,马鞭没了。”他低声含糊道。
我回忆起刚才那马鞭的呼啸和落下的声音,抖了一下。
“您把它搁哪儿了?”过了会儿我问。
父亲没答腔,纵马驰骋。我追上去,一定要看看他的脸。
“我不在,你都等烦了吧?”他从牙缝挤出这句话。
“有点。您把马鞭丢哪儿了?”我又问。
父亲飞快扫我一眼。
“没弄丢,”他道,“是我把它扔了。”
他低头陷入冥想……这一瞬我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看见他那端正的面容流露出多少温存和懊悔。
他又向前飞奔,可我再也追不上了;比他到家晚一刻钟。
“这便是爱情,”晚上我坐在已放上书本的书桌前,又自言自语道,“这是激情!……否则怎会不愤怒,怎能承受任何人的打击……从最亲爱的手落下的!啊,显然如果你在恋爱,便能够这样……可我呢……我还以为……”
这一个月来我长大了许多——可是我那种载着我所有激动与痛苦的爱情,在另外一种我不知、几乎猜不出的东西面前,在如一张漂亮而威严的陌生面容(我竭力想在一片昏暗中看清,却无法看清)般令我恐惧的东西面前,显得多么渺小,多么幼稚,多么贫乏……
这晚我做了一个奇怪而又恐怖的梦。梦见我走进一间矮矮的、黑黑的小房间……父亲手拿马鞭站着,气愤地跺着脚,济娜伊达紧紧地缩在一角,她的额头,而不是手臂上有一条红红的鞭痕……在他俩身后,浑身是血的别洛夫佐罗夫站起来,张开毫无血色的双唇,愤怒地威胁着父亲。
两个月后我进了大学,过了半年我父亲在彼得堡过世了(由于中风),那时我们一家刚搬去不久。去世几天前他收到一封来自莫斯科的信,这使他分外激动……他去向我母亲请求了什么,听说,甚至还哭了,他,我的父亲!中风的那天黎明,他提笔给我写一封法文信。“我的儿子,”他写道,“小心女人的爱情吧,小心这种幸福,这种毒物……”母亲在他过世后往莫斯科寄了一笔不菲的款子。
二十二
光阴荏苒,四年过去了。我刚告别大学校园,还不太清楚我该如何开始,该去敲开哪一扇大门:我暂时无事闲逛。一个美妙的黄昏,我在剧院碰上了迈达诺夫。他都结了婚工作了;可我在他身上并未找到什么变化。他依然是莫名地高兴一阵,又突然地垂头丧气。
“您知道吗?”他对我说,“顺便提一句,多利斯卡娅太太在这儿。”
“哪位多利斯卡娅太太?”
“您莫非忘了?就是以前的扎谢金娜公爵小姐,我们都爱过她,您也如此。记得吧,在涅斯库奇内公园附近的别墅里。”
“她嫁给了多利斯基?”
“是。”
“她也在这儿,在剧院里?”
“不,在彼得堡,她这几天才来的;准备上国外去。”
“她丈夫是个什么人?”我问。
“非常好的人,有一笔财产。我在莫斯科时的同事。您知道,那件事后……您应该了解得一清二楚(迈达诺夫颇有深意地笑笑)……她要找个合适的丈夫也不容易了;凡事都有后┕……不过凭她的智慧一切都不成问题。去去她那儿吧:她一定很高兴见到您。她更美丽动人了。”
迈达诺夫把济娜伊达的地址给了我。她住在德穆特旅馆。旧日的回忆在我心头翻腾……我拿定主意第二天去看看我的昔日“情人”。可碰上了一些事;过了一周,又过了一周,当我最终到德穆特旅馆问起多利斯卡娅太太时——才得知,她四天前因难产突然去世了。
仿佛什么东西在我心头撞了一下。我本可以见到她,却没有见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个苦涩的念头无法辩驳地谴责着我,强烈地啮咬着我的心。“她死了!”我重复着,木呆呆地望着守门人,慢慢挪到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昔日的一切,一下子涌到我面前。这就是那个年轻、热情、辉煌灿烂的生命的所谓归宿,所努力激动追求的最终目标吗?我想着,揣摩着那迷人的容颜,那眼睛,那鬈发——如今都在那狭小的棺木里,在地底下潮湿的黑暗中——离现在活着的我不远,也许离我父亲只有几步路……我想着这一切,极力发挥想象力,而同时:
从淡漠的双唇我得到她的死讯,
我也淡漠地聆听着这音讯——见普希金诗《在她的祖国》(一八二六年)。——译注
在我心底回旋。啊,青春!青春!你什么也不在乎,你好像拥有全宇宙的宝藏,连哀愁也赋予你安慰,连忧郁也和你相宜,你自信而桀骜不驯,你说:“唯我一人才是活着——瞧吧!”可你的时光也在飞逝,消逝得无影无踪,什么也没留下,你身上的一切也如同日头下的蜡和雪一样,熔化得干干净┚弧…也许,你所有可爱之处的秘密就在于,你并不能够做到任何事情,但你可以认为自己能做任何事情——在于你费尽了自己也不会用到别处去的力量;在于我们每个人都真心以为自己是挥霍者。真以为他有权说:“噢,如果我不白白浪费时间,能干出多少事来呀!”
我亦如此……当我勉强以一声叹息,一种忧郁的感觉告别我那转瞬即逝的初恋的幻影时,我冀盼过什么,期待过什么,又预见了什么璀璨的前景呢?
而我冀盼的,又有什么实现了呢?现在当日暮的阴影已侵入我的生命之时,还有什么比对转瞬即逝的朝日春雷的回忆更不可磨灭,更弥足珍贵呢?
可我是白白诋毁自己了。虽然在那个轻率的年轻时代,对那些向我发出的凄凉的声音,从坟墓里传出、飞到我耳边的激昂的声音,我也并未置若罔闻。我记得,当我得知济娜伊达的死讯之后过了几天,由于我自身强烈的冲动,在一个贫困老妇人弥留之际,我去看了她,她和我们住同一栋宅子。她身上盖着破衣烂衫,躺在硬木板上,枕着布袋子,死得很痛苦,令人难以忍受。她的一生都是在苦苦地为果腹而挣扎着,没有体验过欢乐,没享受过幸福的甜蜜——好像,她不该不为死亡——她的解脱和长眠而感到高兴吧?可当她那衰弱不堪的身体还能支持时,当她那放着冰冷的手的胸口还在痛苦地起伏时,当最后一丝力量还未离开她时——老妇人还一直划着十字,喃喃低语道:“主啊,饶恕我的罪过。”——她眼里流露出的濒死的恐怖和畏惧是和她意识的最后一星火花一同消逝的。我记得,在那老妇人的床前,我为济娜伊达感到可怖,我想为她,为我父亲——也为自己祈祷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