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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父与子(13)

“再过几分钟,您的房间就准备好,可以接待您了,”他洋洋得意地叫道,“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您的父称是这样的吧?这是给您用的仆人,”他指着同他一起进来的短发男孩道,那孩子穿了件双肘破破烂烂的蓝色长衣,撒着双别人的皮靴。“他叫费季卡。虽然儿子不让说,我还是得再告诉您,请别见怪。不过他会装烟斗。我想您吸烟吧?”

“我多半抽雪茄。”阿尔卡季答。

“您这方法挺明智。我自己也更偏爱雪茄,不过在我们这穷乡僻壤很难搞到。”

“得了,别再哭穷了,”巴扎罗夫截住了他的话,“你还是坐到沙发上,让我瞧瞧你。”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笑着坐到沙发上。儿子长得酷似他,只是他的前额更低更窄,嘴稍微大了一点;他不停地动着,时不时抖抖肩膀,好像衣服勒得他腋下痛,一会儿眨巴眨巴眼睛,咳嗽几声,又动动手指,而儿子却一直保持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镇静。

“哭穷!”瓦西里·伊万诺维奇重复了一遍,“叶夫根尼,你别以为我想——怎么说呢——想得到客人的同情:说我们住在多么偏僻的地方,正相反,我认为对一个善于独立思考的人来说,不存在穷乡僻壤。至少我尽量不让自己——像人们说的——长满青苔,不让自己落后于生活,落后于时代。”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从口袋中掏出一方新的黄绸手绢,这是他跑到阿尔卡季房间时拿着的,他边轻轻挥动着手绢,边接着说:

“我不是指这些:比如我把地给农民种,让他们把一半收成作租子交给我,这对我来说,牺牲不算小。我认为这是我的职责,理智也叫我这么做,虽然别的地主连想都不曾想到这点:我指的是科学,是教育。”

“对;我见你这儿有本一八五五年的《健康之友》。”巴扎罗夫说。

“是个老友寄来的,”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急忙道,“不过我们还知道,比如,骨相学,”他转向阿尔卡季说,指着柜子上有编号小方格的小石膏头像模型,“就连申列因的名字我们也晓得,还有拉德马赫尔。”

“这个省的人还信拉德马赫尔吗?”巴扎罗夫问。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咳嗽起来。

“这省里……当然,先生们,你们了解得更清楚;我们怎么比得上你们呢?要知道,你们是来接替我们的。当年我们也嘲笑过拥戴体液病理学的戈夫曼和持活力论的布朗,可要知道他们也曾名震四方。你们有新人代替拉德马赫尔了,你们对他顶礼膜拜,可过上二十年他又会成为人们的笑柄。”

“我来安慰安慰你吧,”巴扎罗夫道,“我们现在完全嘲笑医学,对谁也不崇拜。”

“怎么会这样?你不是想当个医生吗?”

“是,可这并不矛盾。”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用中指捅了捅烟斗,那儿还有点热灰。

“好吧,可能,可能——不跟你辩论。我是啥?一个退伍的军医,沃拉图俄国腔的法语:Voilа` tout (如此而已)。——原注;如今又成了农业改良者。我在您祖父的联队干过,”他又转向阿尔卡季道,“是的,先生,不错,我当年见过许多世面。我什么社交场合没进去过,什么人没结交过!我,就是您面前的这位,给维特根施泰因公爵和茹科夫斯基号过脉!就是那些参加过十四日的南军里的人,您知道吧(这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意味深长地抿着双唇),那些人我都认识。噢,当然我的事儿——和那不搭界;了解你的手术刀就行了!您祖父是个非常可敬的人,一个真正的军人。”

“你得承认吧,还是个大老粗。”巴扎罗夫懒懒道。

“哎呀,叶夫根尼,怎么这么说!发发慈悲吧……当然,基尔萨诺夫将军不是个……”

“好了,别提他了,”巴扎罗夫打断道,“我坐车来时,看到你那片小白桦林长高了,长得挺好,我真高兴。”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活跃起来。

“你再瞧瞧我的小花园!每棵树都是我自己栽的。有水果、浆果和各种草药。不管你们,我年轻的先生们想出多么巧妙的办法,老帕拉采利西道出了神圣的真理:in herbis, verbis et lapidibus拉丁语:在草,言语和石头里。——原注…我,你知道,已不行医了,可每周还得干上两三回老本行,他们来讨教——总不能把他们拒之门外。有时穷人跑来请我帮个忙。况且这块儿一个医生也没有。想想,这儿有个邻居是退伍少校,也给人治病。我问过别人:‘他学过医吗?`……人们说,‘不,他没学过,他主要是为了行善……`哈哈!为了行善!啊?怎么样!呵呵呵!”

“费季卡,给我装筒烟!”巴扎罗夫厉声道。

“这儿还有另外一个医生,他去看病人,”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有点失望地说道,“而病人已ad patres拉丁语:到祖先那儿;去世了。——原注;仆人不让医生进来,说:‘现在用不着了。’这人没料到,发窘起来,问:‘嗯,你们老爷临终前打嗝了吗?’‘打了。’‘打得多吗?’‘多。’‘——啊,那么——好’,然后他扭头就走了。哈——哈哈!”

老人独自笑了起来;阿尔卡季赔着笑脸。巴扎罗夫只是深深吸了口烟。就这样,聊天持续了约一个小时;阿尔卡季还来得及去了趟自己的房间,那原是浴室的外间,倒也很洁净舒适。最后塔纽莎进来禀报,午饭已备好。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头一个起身。

“走吧,先生们,要是我叫你们厌烦了,请多包涵。我太太或许比我更会让你们满意。”

午饭虽是匆忙预备的,却非常好,甚至称得上丰盛;只是葡萄酒,像俗语说的‘差点劲’:这是一种几乎黑色的核列斯酒(烈性白葡萄酒),有点又像青铜、又像松脂的味儿。是季莫费伊奇在城里相熟的商人那儿买的;苍蝇也在边上捣乱。平时有个家仆的孩子拿着一大蓬绿枝在旁边轰;可今天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怕招来年轻一代的指摘,便把他打发走了。阿林┠取じダ西耶夫娜已打扮好;戴了顶带绸带的高包发帽,披着浅蓝花披肩。一见自己的叶纽沙,她便又落下泪来,不过还没等到丈夫来劝:很快就自己擦去了泪水,怕把披肩滴湿了。只有年轻人在吃:老两口早就用过午餐了。费季卡在一旁伺候,由于没有穿惯那双靴子,显得是个累赘,还有个男子相的独眼女人帮他,她叫安菲苏什卡,做些管家、喂鸡、洗衣的活儿。在整个午饭中间,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一直在房间里踱步,很幸福、甚至很陶醉地谈论着拿破仑政策及复杂的意大利问题所引起的严重忧虑。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没有注意阿尔卡季,也没招呼他:她用小拳头支着自己的圆脸,她那樱桃色的厚嘴唇,脸颊和眉毛上的痣使脸显得非常和善温厚,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一直在叹息;她非常想知道,这次回来他要呆上多久,可又不敢问他。“唉,他要是说只住两天呢?”她想着,心就缩成一团。烤肉之后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出去了一会儿,马上拿了半瓶已开塞的香槟来了。“瞧,”他叫道,“虽说是这穷乡僻壤,可碰到盛大喜庆时,也有点东西可乐呵乐呵呢!”他斟满了三个高脚杯和一个小酒杯,提议为“尊贵的客人们”的健康干杯,便照军人的习惯一口把自己那杯干了,他还迫使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喝干了她那一小杯酒。当上到果酱时,阿尔卡季虽然不能忍受任何甜食,可也觉得自己有责任把那四种刚熬好的果酱各样尝尝,特别是看到巴扎罗夫断然拒绝而抽起雪茄时。然后茶和奶油、黄油及小点心一块端了上来;喝完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领着所有的人去花园领略落日之美,当路过一条长凳时,他对阿尔卡季细声道:

“我喜欢在这儿望着落日思考些哲学问题:这对一个隐士是很适宜的。在那儿,稍远点的地方,我种了几棵树,是贺拉斯贺拉斯:罗马诗人。——译注喜欢的。”

“啥树?”巴扎罗夫听到后问。

“啊……洋槐。”

巴扎罗夫开始打起呵欠。

“我想,是旅行者投入摩尔甫斯摩尔甫斯:希腊神话中的梦神、睡神。——译注怀抱的时候了。”瓦西├铩ひ镣蚺滴奇道。

“是该睡觉了!”巴扎罗夫插嘴道,“这个意见很正确。确实到时候了。”

和母亲道晚安时,他吻了她的额头,她却拥抱了他,并在他背后偷偷地划了三次十字,为他祝福。瓦西里·伊万诺维奇送阿尔卡季回他的房间,祝他“休息好,就像我在那个幸福的年纪时一样”。的确,阿尔卡季在那浴室的外间睡得很香:屋里散发着薄荷的清香,两只蛐蛐在炉子后争先恐后地鸣叫,使人昏昏欲睡。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从阿尔卡季那儿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他身子蜷曲着,倚靠在沙发上儿子的脚边,想跟他再聊聊,可巴扎罗夫说,自己非常困,立马把他打发走了,其实巴扎罗夫直到天亮才入眠。他睁大着双眼,恨恨地盯着黑暗:他并非陷入了儿时的回忆,而是没摆脱新近的痛苦感受。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先祈祷得自己心满意足了,然后和安菲苏什卡聊了很久很久,安菲苏什卡柱子似地立在老太太面前,用那只独眼凝视着她,神神秘秘地小声说着她对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的种种观察和看法。老太太已被快乐、葡萄酒和雪茄的烟味冲昏了头;她丈夫本想跟她谈谈,也只好挥挥手作罢。

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是个地地道道的俄罗斯旧式贵族:她该早生二百年,生活在莫斯科时代。她笃信上帝,十分虔诚,也多愁善感,她相信各种预兆、占卜、咒语和梦幻;也相信疯修士的预言、家神、树精、不吉利的相遇、中邪和民间土方,还信星期四不吃盐及世界末日很快降临;她相信如果复活节通宵烛光不灭,荞麦一定有好收成,如果蘑菇给人看见了,就不会再长;她信鬼爱在有水的地方出没;相信每个犹太人的胸口都有一块血斑;她怕老鼠、蛇、青蛙、麻雀、水蛭,怕雷声、冷水、穿堂风,还怕马、羊、棕红色头发的人及黑猫,认为蛐蛐和狗都是不洁之物;她向来不吃小牛犊肉、鸽子、虾、奶酪、芦笋、洋姜、兔肉,也不吃西瓜,因为切开的西瓜让人想起施洗的约翰的头;一提起牡蛎她就战栗;她爱美食——也严格持斋;一昼夜要睡十个小时,可如果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头疼的话,她就彻夜不眠;她除了读《阿列克西斯 或林中茅舍》之外,什么书也不念;她一年顶多写一两封信,可对干家务、做干果、干菜、果酱却很在行,虽然她自己从不沾一下手,她不爱动,一呆就再不愿挪窝儿。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心地十分善良,而且一点也不蠢。她知道,世上有主人和平头百姓,主人应当发布命令,百姓就应当服从——因此她并不讨厌卑躬屈膝和跪拜的礼节;可她对手下人却很温柔、和气,从不让一个乞丐空手而归,她也从不责备别人,虽然偶尔也传传闲话。年轻时她容貌俊俏,会弹奏击弦古钢琴,还能说点法语;可不情愿地出嫁了,和丈夫漂泊多年后,体态逐渐臃肿,音乐和法语也丢了。她很爱儿子,也说不出地怕他;她将田产完全交给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管理——自己不再插手:当老伴一谈起要实施的改良和计划时,她就唉声叹气,挥着手帕,吓得眉毛越抬越高。她很多疑,老觉得大祸临头,一想起什么悲伤的事,就马上哭起来……这样的女人现在快要绝迹了。天知道该不该为此庆贺!

二十一

阿尔卡季清早一起床,打开窗户——头一眼便瞧见瓦西├铩ひ镣蚺滴奇。老头身穿布哈拉的家常长衫,腰里束着条手绢,正勤快地刨着菜园子。他见到这年轻客人,便靠着小铁锹,大声道:

“祝您健康!睡得怎么样?”

“很好。”阿尔卡季答。

“您瞧我在这儿像新新纳塔斯一样刨土种晚萝卜呢。现如今就是这么个年代——感谢上帝!——每个人都得靠自己的双手谋生,不能寄希望于别人:应当自己劳动。看来让·雅克·卢梭是对的。半小时前,我亲爱的先生,您就会见到我完全是另一付样子。有个农妇来说她闹肚子——这是她的说法,照我们的说法是痢疾,我……怎么说呢……我给她用了点鸦片;又给另外一个女人拔了颗牙。我建议她上些麻药……可她却不同意。这些我都是gratis拉丁文:免费的。——原注——阿纳马焦尔俄国腔法语:en amateur(业余的)。——原注,不过这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奇怪的;要知道我是个老百姓,homo novus——拉丁文:新人。——原注不像我老婆出身世袭贵族……想不想到这树阴下,早茶前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阿尔卡季走上前去。

“再次欢迎您!”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说,将手举到油腻的小圆便帽旁,行了个军礼,“我知道,您习惯了安逸舒适,不过当代伟人也不会厌恶住上几天茅舍的。”

“哪儿啊,”阿尔卡季大叫道,“我算什么当代伟人?也不习惯奢华。”

“对不起,对不起,”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有点做作地答道,“我现在虽说是老古董了,可也在这世上混过一场——从飞行姿势就能看出是只什么鸟儿。我也算是心理学家和相面术士。如果没这个——斗胆说吧——本事,我早该玩完了;像我这种小人物早就被排挤了。不是我当面恭维:我由衷地高兴,您和我儿子间的友情。我刚见到他;通常——大概您也知道——他起得很早,到四周溜达去了。请允许我好奇地问声——您和我的叶夫根尼早就认识吗?”

“去年冬天认识的。”

“哦,是这样,先生。请让我再问一句——咱们还是坐着吧——请允许我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坦率地问一句,您对我的叶夫根尼有什么评价?”

“您儿子——是我碰到的最出类拔萃的一个。”阿尔卡季活跃地答道。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的双眼突然睁得老大,双颊微红,小铁锹从他手中滑落。

“那么您认为……”他启口道……

“我相信,”阿尔卡季抢过话头,“您儿子前程远大,他会给您增光的。从第一面起我就深信不疑。”

“怎么……怎么讲?”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好容易说出来。 陶醉的微笑拉开了他的阔嘴巴,一直没有合上。

“您想知道我们怎么相识的吗?”

“当然……再大致说说……”

阿尔卡季便开始谈起巴扎罗夫来,比那晚跟奥金佐娃跳马祖尔卡舞时还谈得火热,还津津有味。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听得入了迷,一会儿擤擤鼻涕,一会儿双手将手帕揉成一团,一会儿咳嗽几声,一会儿又搔得头发蓬松凌乱,——终于他忍耐不住:俯下身吻了一下阿尔卡季的肩头。

“您让我太快活了,”他说,笑意依然写在脸上,“我得告诉您,我……我敬佩儿子;我那老太婆就更不用提了:母亲嘛!可我不敢跟他说出我的感受,因为他不喜欢。他反对任何倾诉衷肠;许多人甚至指责他性子太硬,认为这是骄傲、无情的表现;可像他这种人不能用一般尺度去衡量,对吧?就打了比方说罢:换作别人,会向父母不停地伸手,可他呢,您信吗?他自打生下来起就没多拿过一个戈比,上帝作证!”

“他是个无私、诚实的人。”阿尔卡季说。

“确实无私。而我呢,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不仅崇拜他,还以他为骄傲,我所有的虚荣心就在于:有朝一日他的传记里有这么几行:‘一个普通军医的儿子,不过他父亲早就看出他的不凡,便为了培养他而不惜一切……’”老人的声音哽咽了。

阿尔卡季紧紧握住了老人的手。

“您怎么看,”沉默了一会儿瓦西里·伊万诺维奇问,“他是否会在医学领域达到您所预言的声誉呢?”

“当然不是在医学领域,尽管他在这方面也会成为一流学者。”

“那么在哪方面,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

“现在很难说,不过他会声名显赫的。”

“会声名显赫的!”老人重复了一遍,陷入深思。

“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请你们去喝茶。”安菲苏什卡上前说道,端着一大盘熟透的马林果。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猛地一震。

“有没有冷奶油来拌马林果?”

“有,老爷。”

“冷奶油拌的,啊!别客气,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多来点儿。叶夫根尼怎么还没来?”

“这儿呢。”从阿尔卡季的房里传出巴扎罗夫的声音。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赶快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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