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各种物质都是透明的,如果我们脚下的土地和我们体外的皮肤都是透明的,那么我们看到的决不是一些轻轻扇动的透明薄膜,而是这些透明外表内部的倾轧和吞咽。
——伊塔洛·卡尔维诺《帕洛马尔》
我几乎与梵在同一时间感受到雨之将至,还记得那时的我正在向他陈述着自己的来意,想必大家已经如梵那样清楚一切细节了吧。不过,请先不要盲目自信,难道你们会异想天开地认为我已将一切和盘托出?我当然不会那么傻,我得有所保留,譬如我为何寻找记忆,以及寻找记忆将会为我带来什么等等,这些都不是我急于说出的。因为我总觉得,在一个渴望隐私的疯狂时代里,严守秘密者将占得先机!不出所料,克制了那妄图把一切都翻个底朝天的欲望,我果真牢牢地握住了主动权!再看看那被我视为兄弟的可怜的梵,他可没有那么深的见地。雨下起来之后,他呆呆的站在原地,像一根钉在地上的钉子,他那扭曲的表情似乎表明他还停留在与我的对话中,或者他根本就想不明白,翻来覆去地看着手心已经被汗水和雨水共同沾湿的贝壳正好可以说明这一点。现在,我可以做出如下判断了:我已经完全侵入了他的生活,他那不正常的但仍可以被称作生活的生活。
我一直在灌木丛里偷笑,他近乎恍惚到认定我已经先他一步离开了,可是,我的上帝,我忍俊不禁、汗流浃背,不过,我得抑制住自己,否则会错过更为滑稽的一幕。过了好一阵子,他才从大雨中缓过神来,就像在课堂上打瞌睡的小学生一样。他打了个冷颤,晃了晃脑袋,好像努力使自己忘掉那该死的梦,回归淅沥的雨水中。总之,当他发现自己身处大雨中时,他那件似乎是正式场合才穿戴的西服已经变成了皱皱巴巴的海蜇模样,上了发胶的头发也一根根萎靡不振地耷拉了下来,好像一群得知了雨天运动会被迫取消的孩子们一样。他终于开始移动了,好像一个被点中穴位的武林高手,自行解除了禁锢。他转过身去,逐渐加快步子,逃离化身为雨的现实!
而我则紧随其后,因为我对他的生活充满了兴趣。朋友,你可千万别把我当成是一团雾了,我是有形的,至少我自己是这样认为。跟在他身后,我也不必要畏首畏尾、偷偷摸摸,因为他至今还不知道我究竟什么模样,所以,我大可以大摇大摆地对着这“陌生人”的背影吹胡子瞪眼,甚至还可以同他彼此对视!如果变成一个不为人所见、却被认为无处不在的偷窥者,那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不过,只有下次我才能再度让他感受到我的无所不能!让我们还是先来关注梵吧!
他在我前方不远处飞快地穿过了几条街道,淅沥、湿滑的路面让他有些跌跌撞撞。然而,他似乎没有想要找一处屋檐暂时避雨的意思。可能他早已习惯在雨中辨认回家的方向。也许只有在雨中,盲人才不需要导盲犬吧!——谬论!我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紧跟不舍。
经历了一番挣扎,他总算到家了。墙后的我仍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太太,是我啊!出来的太急。我把门钥匙忘在了屋里。能帮我开开门吗?”紧接着是一段急促的敲门声。“太太……”
“得了。别嚷了,你这可怜虫,我的好开局就被你搅和了(房东太太正在玩接龙游戏)!”铁门被打开,一个五十岁左右伶牙俐齿的女人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她冲着梵大叫道:“瞧瞧你这副德行!难怪我每次都赌错马驹!当初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收留你这倒霉鬼。看到你整日无所事事,真是无可救药。行啦,对你嚷嚷也无济于事。你就是死性不改!看来我已经别无选择了。赶紧卷铺盖走人,我这里不收留流浪汉!”
“可是,我说太太,我刚到几家用人单位去应聘了,不信你看看我的这身着装!我最近一直在努力找工作,希望摆脱这该死的游手好闲。求求您了,等我找到了一份安稳的工作,我就立马搬走,好吗?”听到梵这么说,我不禁有一种想要澄清事实的冲动——我已经趁乱进了屋子——这小子,真能歪曲真相。不过,我倒不认为他有多聪明,只觉得这是一只挣扎在悲惨命运边缘的动物的本能反应。当然,房东太太一定被这愚人的把戏糊弄了!她放缓了语气,说道:“看上去像是真的,(‘假的,你这好心人,别信他的!’我强烈抑制住了自己的声音)不过,你得答应我在这个月之内找到一份好工作,(言外之意就是,梵必须在下个月之前从这搬走。好了!别再烦我啦,赶快从我眼前消失,等等,还有,快收拾收拾你的鸡窝吧,我在家门口都可以闻到阁楼上的臭味!”
梵整了整衣领,略带歉意地说:“实在抱歉!”然后,他穿过了大门,径直朝楼梯口走去!说实话,看着眼下从我不远处掠过的梵,我倒起了怜悯之心,这可怜的人,被无数烦心事一起纠缠着。可是,再怎么说,我的索取,他也是要面对的,我不能因为同情心把这到手的成就弃置道旁!因此,我狠狠地瞪了那心满意足发泄完的刁蛮婆娘一眼,然后跟着上楼去,真希望她能看见!
穿越了两层楼梯,前方的光线慢慢黯淡了下来,自此,花花世界被我和梵彻底抛至脑后。然而,谁又能否认我们不是两个输得倾家荡产的赌徒,虽然恨透了这社会,却始终因为充满悔恨而对它无法释怀。然而,我心中闪烁着的一星半点逐渐被劈头盖脸的黑暗所吞噬,当我感到自己的目光已经无法对前面的物体作出哪怕只剩下依稀的辨别时,我悄悄地对自己的脚步说:“停下吧,快到头了!”也就是在同一时间梵的脚步声停止了。他大概只是用手推开屋门。突然间,仿佛一个失明已久的盲人重见光明,前方先是裂开了一条缝隙,随即另一条同它垂直的缝也渐渐出现,此时,好像立在我前方的不是那扇阁楼的门而是一个门形的气囊,光就这样渐渐地填满那不断膨胀的空间。不过,说实在的,我真没有想到,雨天里天空的光线也会发散出如此明亮的光泽!我躲在光的死角,我想:梵大概看不到我。此时的我正在发愁如何进入阁楼,找一个藏身之处呢。
时机说来就来,楼下传来那该死的女人毫无人情味的声音:“梵,快下来接你的电话,你这头懒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