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尔:记忆是一种奇妙的日记。
海森堡:你翻开它,简洁的标题,工整的记述,在你的四周融化了。
波尔:你踏上一页页的台阶,走入日日月月。
玛格瑞特:过去在你的脑中成为现在。
——迈克·弗雷恩《哥本哈根》
我正准备坐下,现在,我开始渐渐认为,我们的蓝是一个善于上演恶作剧的顽童。可是,我并不认为这样的恶作剧可以给我带来多大的快乐,相反,对于我,这个过着七零八落、邋遢不堪生活的人,这无疑起到了添油加醋的负面影响。我气急败坏地走到了一张藤条椅旁,并且自言自语道:“这家伙,我真想打烂他的鼻子。”
正当我用尽全力地坐下来时,我的屁股似乎猛地亲吻到了什么。那东西坚硬无比,随着一声尖叫,一阵钻心的疼痛触电般从神经的末端传递到头皮和脚趾。我难以忍受这突如其来的撞击,也可以说对于这亲吻我受宠若惊,刹那间,我从这藤条椅上蹦了起来。真是灾难啊,每当我气急败坏地发泄不满时,好像从来不能如愿以偿,同时,我还会遭受惩罚般地伤到自己。这毫无缘由的报复真是使我吃尽了苦头。难道是我该检点自己的不满,从今以后,当我面对逆境时,只能言听计从?不得不承认,生活时时刻刻都在强调它的威严,可是——请别告诉别人——我真是恨透了这暴君!难忍的剧痛好不容易渐渐缓和下来,感谢上帝,幸好周围没人,我相信如果这幕丑剧发生在“郁金香节”上,“哗众取宠”的我一定会颜面扫地!定了定神,努力装作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的我,回过头去,想看看那“射向阿喀琉斯脚踝的离弦之箭”!贝壳?这东西撑着圆圆的脑袋,仿佛正在恶意地取笑我。我拾起它,凑近一看,这可憎的小东西居然有着美丽简洁的白色纹路,而且,哦,一张纸条夹在当中!气愤随即消失了。我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它,那耐心甚至可以比得上一个技工的穿针引线。字条很小,我将它铺展在左手手心,用右手食指将褶皱抚平了些。那字体很纤细,像蚂蚁的触角。没有借助放大镜,我看到:
这美丽贝壳象征着大海,你的过去就是一只海中的贝壳,而当你转过身去,你的眼前会出现海的蓝,他就在一株矮灌木的背后。
蓝
我当真地转过身去,我身后的确有一丛灌木,它们枝条缜密,使我无法窥见……等等,灌木丛的缝隙中的确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传来了蓝的声音:“我的朋友,不会忘记我是谁了吧?”那男性声带发出的声音略带稚嫩,却尽显爽朗。我真的无法抑制自己的心跳,我们的见面好像诞生于一个戏剧家的笔下,脚本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那蓝就好像我阳光下的身影,突然直起身子同我攀谈,又好像,我镜中的身影瞬间脱离了我的操控。我拘谨地润了润嗓子,客套地回应:“这……我确实不记得自己认识一个叫做蓝的先生,不过,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可以告诉我,或者,您可以帮我唤醒我对您的记忆?首先,您能从那灌木丛中走出来吗?也许您的相貌会让我记起您?”我本能地耸了耸肩,似乎很满意刚才的回答。“我不希望你现在就看到我,你会记得我的,只要你能记得大海。我想,你大概忘记了些什么吧?我亲爱的梵,请允许我帮你找回你的贝壳吧!”随着树影的摇晃,蓝的声音也微微一颤。我心中不知什么时候又浮现出了梦中的鬼魅情景,为了试探一下他的来头,我提高嗓门儿说道:“蓝先生,请等等,您是如何找到我的?我是说,自从我一年前,来到了这座城市,我就没有再同过去的朋友们联系过,你是如何知道我住在这里的?”“我想,这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你的行程是早就被预设好了的,但是,梵,你知道吗?你的行程与我的行程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我们的生活似乎在一定程度上有着奇妙的契合,当然,请你不要害怕,我把你约到这来,并不是为了戏弄你,甚至是敲诈或者勒索你。”听到蓝这么说,我的心放下了许多,刚才全身竖立的汗毛开始享受难得的轻松,长舒一口气的我,就好像刚刚观看完一场惊险的马戏表演!你知道,如果一个人发现眼前的陌生人不是个坏人,那么他就会开始同这不速之客套起近乎,我想,这么做一方面可以进一步确认他的来头,另一方面也可以维持一个融洽的交谈氛围,不至于把原本没有敌意的冒犯者变成一个潜在的敌人!带着这种一厢情愿的感情色彩,我略带敬意地问道:“我想,每一个人的生活经历都会有与其他人相吻合的时候,不过,我亲爱的朋友,这种时候是很短暂的,有可能一段时间里我们不谋而合地在一张桌子上共进晚餐,在一个加油站里同时使用一把油枪;有可能我们同时遭受找不到工作和住房的困扰,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抱怨开来;还有可能我们经历了相同的竞争,最后奔赴到同一个工作单位或者部门,开始同事生活。不过,我的朋友,这些吻合与相似只是凑巧而已,有时候它甚至发生在不经意间,在你心头一掠而过。蓝先生,如果你真的认识我,就请告诉我一些关于我们昔时友谊的事吧!假如,你是因为某种巧合而认为我们是有缘分的,那么,我也非常希望同你交个朋友。先生,你说,好吗?”我再一次很满意自己的解释,因为我相信我们的蓝先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此时,空气不知不觉地弥漫了湿气。可我始终看不到蓝先生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丛遮挡他的灌木微微的颤动,可能是蓝先生的呼吸带来了枝叶的一丝骚动吧。
“不过”,蓝开启了话匣,“我可不认为我们的相似只是个巧合。你的记忆中始终都回荡着海的呼啸,难道不是吗?你怀疑过你自己吗?为什么每次你都有一股想去看海的冲动?为什么你发现那贝壳时的神情是如此的惊讶?为什么你会逃离一个濒临大海的城市,转而躲到一个遗忘了海的内陆地区?请你无比相信,逃离意味着你无法忘记,因为我能强烈地感受到你内心翻滚的海啸!梵,看看你自己吧!将过去抛掷脑后、不闻不问给你带来了多么大的灾难!”我懵住了,就像买完东西回家,突然发现房子被夷为平地。我的心瞬间失去了重心,心跳的节奏又从舒缓过渡到了激烈!难道,我看不见的蓝是一个预言家或是一个占卜师吗?或者他是一个江湖算命师傅。他竟能复述我心中的疑惑,他竟然能用如此多的追问捕获我的彷徨!由此以来,我的确没有理由不信任他了!难道说——我的不安真的是百足之虫,它们再度集结力量,死灰复燃了——他真的是我所梦见的了解我全部隐私的鬼魅?
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可能由于这压抑的氛围,不远处于上空盘旋的蜻蜓都压低了飞行高度,开始选择俯冲或者超低空飞行的姿势。
“我的先生,我猜出你现在一定充满了不安”,蓝继续说道,“不过,请不要慌张,我不是为了揭示你的过去而煞费苦心地寻找你,明白吗?这场演出并不是我唱的独角戏,我想,你的戏份儿甚至比我重要得多。”听到这儿,我不禁自言自语道:“我的戏份儿?”然后抬起头——由于他不现身,我无法同他发生视觉接触,因而大部分时间我都低着头或者扫视着四周——对着灌木丛的方向说:“我有什么戏份儿?”
“呃……梵,你也许还不明白我的来意,我同你陷入同样的麻烦,我的内心因为缺少记忆而变得空虚,就好像没有了约束,我会因此变得随心所欲、缺乏信仰!我曾设法找到我丢失的那些东西,但是,你知道,寻找记忆是无法得到别人帮助的,难道,我能够去警察局报案说自己丢了记忆吗?如果那样,我不仅得不到帮助,还会遭受他们的讥笑!于是,我没日没夜的寻找有关我记忆的线索,在街道上、在屋子里,我起早贪黑,把它当成是一项事业一般悉心经营。”他的语调逐渐变得激动且兴奋,“终于,我的线索共同指向了一幕!那就是,你被海的声音所慑服的一幕啊!从中我身临其境地听到了海对你的召唤:‘梵……你……忘却了……你彻底……忘却了……’那时,一个想法掠过我的头脑,那就是:我就是你!在得知你的名字叫梵之后,我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我知道,借助寻找你的名义,我就可以借助他人的帮助了!果然,你今天就站在了我的面前!你是个聪明守信的人。不过,我也有你所不知道的过去,你的一部分过去也遗忘在我的心中!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说我们来做一个交换怎么样?只是一个关于记忆的交换!”
既然清楚了神秘的蓝为何而来,我也就自然希望尽快的替他解决麻烦以便脱身而去。可是,要知道,回忆和创作一样也是需要灵感的,只有可能当你看到或者听到些什么,你的某一段记忆才会被唤醒,当你把回忆当成是一种必须完成的任务时,你将无法亲近它!我希望把我的想法如实相告,可是给怀着一腔热情的蓝泼上一盆冷水只能够使他丧失理智、变得过激。于是我尝试着继续提问:“你指的记忆究竟是什么?”说话的同时,天空渐渐黯淡了下来!
“还是我先开始吧,让我来告诉你记忆所指的到底是什么!”蓝停顿了片刻,“梵,在我开始前,请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若有所思的我左右晃动了一下,回应道:“噢,当然,只要知道答案我一定回答你。”“你还记得你十五岁以前的事吗?比如说你的小学经历,还记得大海吗?”听蓝这么一说,到手的先机好像又从我手心溜走了。在我看来,他的问题总是让我无从下手,就好像面对乱七八糟的凌乱居室和那无所不在的烦心事一样。好几次,我都清楚地感受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每当我觉得已经渐渐地把握了蓝的语言方式时,我都会进入一个新的误区,好像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条路,然而实际上,这些路只会把我带入一个有更多岔路的路口!照这样下去,我会永远被他牵着鼻子走。我想:问题的关键是我该如何掌握主动,我试着从问题本身着手,提高应答的水准!“这些事情,我需要想一想,因为回忆不是说来就来的,请多给我些时间吧。”我就像一个掌握了唯一情报的证人,变得自信起来!
“我知道你那段时期的全部过去,在我心中那些事情就好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蓝的这句话无疑是在残忍的宣告:“我异想天开的朋友,你的情报早已为我获悉,因此你的存在已经没有价值了,进地狱去吧!”
不知不觉,我的头顶已感到了雨水的冰凉,那雨似乎潜伏在我们的对话中,它好像在等待着我们的沉默,等待着我们对于谈话内容的专注以至于将它忽略的时刻。然后,它再以一种大步流星的高傲姿态粉墨登场,这足以说明问题:雨就像蓝一样不请自来,可是我们是可以未雨绸缪的,但这不速之客——我指的是蓝——是否也有着他出现的预兆或者规律?这一点,我不得而知,至少,目前来说,除了信和贝壳之外,当然还有大海,它们都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这才发现此时已是乌云密布,我想:春季的雷阵雨会慢慢进入角色的。
我对蓝说:“快下雨了,我们是否可以换个地方谈?这附近有家咖啡厅,里面环境不错,我们可以边喝咖啡边聊!”蓝似乎遭到冒犯似的,加重语气说:“这可不行!我没有那份闲心,我只想快些得到我想要的记忆,你的那部分,请你还给我。”
“可是……”夹杂着雷声,雨就这样下了起来,雨滴的速率也加快了许多,落在我衣服上的雨水现在开始了对话与沟通。对面的灌木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那是雨滴同枝叶的私语!
“好吧!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蓝说:“不过,请考虑一下我对你索要的东西。我会再约你的。我的朋友,我好心劝告你,请千万别耍花招,因为,我会如影随形。也请不要忌惮我,我是不会为难我自己的!你现在可以离开了!再会!”我追问道:“可是,蓝,你怎么约我?能留下你的电话吗?请……”雨势更大了,此时,那灌木丛后的身影已经消失,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拍打叶片的声音,还有我的心跳。一切刚刚结束,又仿佛从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