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水面。我的心跳越来越快,那阵不知源头的恐慌让我的太阳穴显得异常灼热。我磨蹭着脚步,落在了他们的后面。眼前一簇簇萎黄的荒草在雨后显得振奋,越过护栏后,泥泞的土地渐渐变得松散,卵石和沙砾铺展在脚下。我抬起头,远处,雾气就像悬挂着的纱帘,混淆了天地的边界,几艘边境巡查船在水面上来来回回的游弋,让我想到了《伊斯坦布尔》博斯普鲁斯海峡上的画面。我的头脑开始嗡嗡作响,我似乎又要开始摇头晃脑。同时,那颗贝壳的雪白纹路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现在,每向前迈一步,我的心就重重地震颤一次。好像它马上就会从我的胸腔中蹦出来,它会告诉我,那狭小的空间让它感到不适,它需要的是体会海洋般的广阔。“这只是湖水而已,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它不是大海!”我用这些想法来安慰自己,可是,那浪花和一望无际使我空荡地抓狂。朦胧的潮水从地平线的那一边互相推挤着朝我涌来,它们怒吼着、疯狂地试图将我们这些笨蛋冲得无影无踪,它们不断地借助大海放大自己的声音,不断地放纵自己狂野地气势。最后,它们的怒吼在我们的脚下却戛然而止,鞭长莫及让它们心怀不甘地退去,这是它们的结局,它们好像永远有着使不完的劲儿,也好像永远都等待着爆发。它们怒目嗔视,恶狠狠地载着那些记忆,妄图浸泡我的生活!“我没有忘却,只是我不愿意记起!只是我……”
我充满了愧疚,在海潮般的声息里,我如蚂蚁一般渺小脆弱。上帝,我需要做些什么!我需要弥补自己那些缺憾吗?
“就在这了,汽车冲入了距离岸边10米的水中。然后慢慢沉没,但是马达却没有马上停止转动。真是太可怕了!”叔父持有的语气让我觉得难受。
“孩子,你看,这水看似风平浪静,却能够悄无声息地让许多人的生命终止,彻底中止。最后,你甚至找不到当初准确的出事地点,眼下好像都是事故的现场,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哥哥”拾起了地上的一颗鹅卵石,然后轻轻地将它投向水中“嗨,就像这个可怜的家伙,鬼知道它落到了哪!”
这时,水珠的细沫粘到了我的脸上。我的腿有些发软了,就像那些躺在病床上几个月的人刚刚站起来那样。我的头昏昏沉沉的,此时,我想到,蓝制造的那些声音(一定是那个家伙):手机中传来的大海的怒吼,它被解剖,分成了几个阶段。那清晰的声音被不断扩大,就像那颗鹅卵石的下落,就像父亲的老奔驰车的横冲直撞,最后,所有的声音都被吞噬,蛛丝马迹也许只有海水裂开的瞬间才会显现,瞬间之后,就是永恒的遗失。没有生息,只会传来像是在子宫中才能听到的声音:无垠的回响、心脏的跳动以及那只有灵魂才能懂得的震荡……
就在这时,我的信号中断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早已瘫软的脚彻底失去了支撑力。我一定是晕倒了。
光芒刺入了我的眼睑,我渐渐睁开双眼,如释重负的轻松和缓解让我的眼皮异常轻盈。一场漫长的梦,梦中没有任何鬼魅窥探我的隐私。因为,任何梦里的符号在我看来都充满了艺术的特征,就像某种甜美的预言,使人宽慰。保持着这样的心态,我开始把四周的一切都寓于美好的色泽:点滴瓶、输氧机、雪白的被褥、卡在脚头的桌板、四周环绕的粉红色的房帘、出现在床头柜上的松枝和康乃馨、还有光滑的地板……
我的周围并没有人,两把靠椅也整齐地靠在了床头柜前,似乎没被任何人移动过。好像我的隔间将世界都拒之门外。我慢慢弯曲了正在输液的右手,同时抬高了左胳膊肘将上半身支撑了起来——后来我才发现,左手边的自动按钮能够将床的上半部分抬高。我费了好些劲儿才靠在了枕头上,就像刚睡醒那阵子一样,我突然感到自己有些涣散,没法将注意力集中在某一件事情上,我试图让自己记起那阵晕厥的前前后后。我透过窗户望着远处的一小块天空,就像当时躺在阁楼的床上做的那样。屋子里的光芒使那些空中漂浮的尘埃得以现形,它们的细小足以让人忽视,可是,对我而言,它们却能够让我的注意力渐渐复苏。
正当我一反常态地发呆时,房门开了,进来了一位护士。她中等身材,行色匆匆,右前臂却稳稳地夹着一个垫板。她靠近我,迅速地拔掉了扎入我右手的针,然后用棉签紧紧压住了我可能会流血的针眼。“压住它”她用英语隔着口罩说道。我的左手顺从地取代了她右手的位置。随后,她微微地踮起脚取下了挂在床架上的空点滴瓶。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门。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我抛在了脑后。就像伊怜离去的时候那样……
在她关门的同时,另一只手接过了门扶手,推开了门。
进来的是“哥哥”,他穿了一件栗色外套,一条牛仔裤。他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
“你本应该早点醒的,不过,你睡觉的姿势比猫崽还逗人爱,呵呵……当然咯,你也错过了很多,比如说今天美国的原油价格再度飙升,密歇根州府决定再次提高工人的最低工资,底特律市警察局针对接二连三发生的枪杀案开始大规模的刑侦暗访。呵呵,还有的就是家事。”
“请告诉我,我睡了多长时间?”
“难道你不关心遗产的事吗?律师已经在昨天宣布了遗产的归属。”
“遗产对我来说真的不重要,我只想了解我的那段过去。”
“你睡了有整整两天时间。医生跟我们说你的昏厥是疲劳过度造成的。现在感觉怎么样?”“哥哥”的关切让气氛变得缓和多了。
“好多了,虽然身体软绵绵的,但是,我的精气神儿却出奇的好。就像大脑短路以后被重新接通了一样!”
他将靠背椅磕磕绊绊地拖了出来,那迟缓的动作里显露出了一丝优雅。
“呵呵,你的生活也需要重新被接通啊……”
他的话让我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先前的好心情被内心的飓风一扫而空。伴随着一阵伤感的情绪,我突然之间变得敏感而脆弱。那是没有任何征兆的悲伤,一种厌恶自己、仇视自己的悲伤。
“上帝,求你了,我该怎么做?我没有因为最亲密的人的离去而号啕大哭,也根本不知道自己那些该死的陈年旧事,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吗?可谁又能保证,现实主义者难道没有自己的过去?苍白的或者充满色彩的。我是一个找不到影子的人,那根本就没有光亮……”
我的发作并没有让他吃惊,就像看着突然阴云密布的晴朗天气一样,他的平静反倒叫我不知所措。他低头扫了扫皮夹子上的灰尘,说:“孩子,记忆究竟是什么?瞧我手上的这个皮夹子,它确实沾满了灰尘,可是,如果没有这样明亮的光线,我根本不会注意到它……说说你的想法?”
我突然觉得这个问题我似曾相识。当然,我很自然的想去努力摸索当初的答案,可是,我甚至连那时的情景都记不清了……我干脆抛弃了那可悲的想法,决定自行尝试。
“记忆,我失去了很多,它是一个让我不断求解的谜,让我获得快乐,活得充满压力。我不会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此时此地,我始终被牵引着,好像生活不会因为我的努力而接受我的引导,哪怕只是片刻。我的爱情、工作、家人,所有那些在我生活中占有席位的贵宾,都是记忆!它们让我身心俱疲,真的,但是,我爱它们,我希望珍惜它们,因为,我并不了解它们!还有另一个始终在寻找自己,寻找另一半的灵魂,他本身也是记忆,他发现不了自己,因为,他根本不存在……记忆,就是这些吧,它其实是我心底的海啸……”
“说的很好,你有权知道那些事实,你需要借助光亮掸去灰尘,而不是看清影子。我想是你应该知道的时候了。”
说着,他将皮夹子平放在了膝盖上。旋动按钮慢慢打开。随之,他拿出了一本摊在面上的硬皮本。
“你叔父想毁掉这个皮夹子里的一切。嗯,这是本关于你的相簿。我在你父母的床头柜里找到的,它被一堆药盒子覆盖在了下面,已经放了很久了,好在照片保存的比较完整。”
说着他将相簿递给了我,我松软的大腿面上顿时沉甸甸的。那本相册的表面已经变得很黯淡了,那幅都市画面的棱角也已经变得布满皱纹。轻轻地摸上去,像凉透了的石壁。我看了“哥哥”一眼,他的表情温和而恰当,似乎用目光再度肯定了我打开相册的做法。于是,我轻轻翻开了相册,就像曾经翻开护照那样谨小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