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除了恋爱带来的幸福之外,还有很多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联、琐碎细微的事情。
——奥尔罕·帕慕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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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挂上了电话,感到非常意外,我不知道下一个被蓝引入我近乎封闭生活的人将会是谁。不过,千真万确,我能够感到这家伙的咄咄逼人,他就像一个正在翻寻家当的败家子,希望将一切家珍都弃置在拍卖场的聚光灯下,以等待那微薄的回馈!他那看似愚蠢的做法却着实为我带来了难以形容的幸福。这种幸福并不是譬如长久绵延在内心中的家人体贴般的温馨感受,也不是朋友间推心置腹的交流后残留谦逊的余温。这种幸福,请允许我的粗俗,就像男女交欢时,男人的精子即将喷射,刹那带来的触电的快感。这种快感应该是这世上任何幸福都不能取代的!血液的疏通、头重脚轻的混乱,直到最后,从意识的世界回到现实,在不到两秒钟的时间里,你将经历一番惊心动魄的自我澄清。这确实是生活难得一见、令人笑逐颜开的馈赠。说到这,我已经有些年头没碰过女人了,除了曾经和伊怜战战兢兢的有过一两次,这四年多我都没有感受过那稍纵即逝的灵魂出壳。可是,蓝居然又让我在不去触碰女人的情况下,重燃了那股冲动。这的确是他所拥有的魔法!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的人——行了,就当我没说过,怎么可能呢?这家伙才跟我接触了多久啊。我推翻了自己的立场,一笑了之!
我继续在花园里晃荡了一阵,就像那些没有工作并且甘于接受这种形式的人——我是个有工作的人,鉴于工作形式,我只是有可能被当成是那个群体中的一员。我先是坐在了花园小水池边的椅子上,换了几个姿势。后来,因为太阳再度从云团中现身并携来了大量的光束,又迫使我起身钻入了树荫里,坐在了这棵供我消暑的橡树突出地面的粗壮根系上。等了一阵,电话本分地闭上了嘴。估计是因为天气的缘故,那些陷入悲伤或是昔日向往的人都没法静下心来回顾过去,也就没有人冒失地打来电话。这当然是所有忙碌于工作的人期盼已久的时光。为了享受它,我将手机揣进了兜里,起身随处转悠着。
我俯身拾起了一片树叶,看得出它尚未成年就不幸夭折了,我开始复原着它飘落的过程,这大概是因为孩子们的风筝、毽子被卡在了枝头,他们摇晃树干,使叶片扫落;或者是那些花园里的工作者们,他们为了营造一种美观的园艺氛围,匠心独运地修枝剪叶的缘故。我看着那片被阳光晒得焦枯的树叶,我怜悯它吗?当然不是,朋友,不知为什么,我多少有些羡慕它,我羡慕它跟命运的妥协。
有时候我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样一个场合。这一会儿,我又坐在了公共休闲场所。有时候,我不断尝试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属地,可到头来,事与愿违,我发现自己始终还是一个不断迁徙的吉普赛货郎担。
此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周围变化的世界,我以为一切还是一如往常的宁静。垂头丧气地耷拉着的灌木、花园的围墙上砌着的宝石蓝的纹路、出现在草坪上并没有什么创意的宣传标语——“请脚下留情”、“践踏就等于杀生”……张贴在仿科林斯石柱式路灯上的寻人启事,可怜的主人公是两天前,也就是安吉先生在电话里谈到奖金的那个下午,不慎走失的(当然,可能是被人绑架或者更糟),照片上的他,眯着眼,表情凝滞,眼角莫名其妙地堆积出了一丝恐慌。启事的下沿使用了加粗的黑体字,醒目地标明了主人公亲属的联系号码,以此来吸引陌生读者们的注意力。还有,黄昏时分被阳光粉刷成枣红色的流线型围栏。
我得感激生活为我创造的这一幕幕,我的心就像一只穿越了几个世纪的沉船,任凭世界的风吹草动。然而,这艘沉船多数时候也会受惊,属于一个人的宁静世界就像一个你的神秘朋友,当你还未完全熟悉他存在的时候就轻巧地远离了你。此时,也就是在我静下心来准备为接下来的生活精打细算一番时,一个正在接听电话声音尖细的男子,截断了我同正前方一棵桂树的目光连接,他正像刚刚的我那样,耐心地担当着对话者的角色,发现了我,他的声音才有所收敛。他不自然地加快了步伐,为了加快自己消失的速度,他甚至无视那些宣传标语的存在,踩着草坪,沿直线逃逸。不过,他的只言片语中还是透露出了他同另一位对话者的关系,他们是情侣,但不知为了什么事情闹僵了。不过,这个男人却没发现,原本打算和解的他,正在将争执引入到一个新的区域。当他终于像蓝第一次和我见面那样,消失在挂着墨绿阴影的灌木丛中时,我好不容易又一次逮到了我的沉思默想,可是,正如我刚才说的,我难道会希望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从我的指尖溜之大吉吗?当然,我会努力让自己摆脱那些在我头脑里不断煽风点火的焦躁因子,我也会尽量不去承认眼前的那些不合心意的情景。有时候,我甚至会闭上双眼——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像小时候从母亲口里得知的一则童话故事中的人物那样,幻想着能够自如地安拆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故事里的主人公因为受到了某位精灵的点拨而具有了那样奇怪的能力,因此,他忘记了学习、生活、时间和世界,活在了自己的精神宅第中)。
然而,这些方式一定不能对接下来发生的事产生本质性的改变,当我正盘算着如何增进自己的抗干扰能力时,两三个孩子就像生活剧演员般从舞台的最左端充满自信地抛头露面,他们手里握着玩具水枪和做工粗糙的塑料兵器,这些半大的孩子互相追逐着,满怀崇拜地叫喊着那些与我的童年时代相去遥遥的卡通英雄。他们假装互相投射,用幻想将现实装饰成为战斗的场面。比如,盘根错节的老树在那些孩子们的眼里似乎成为了来自某个河外星系的外星生物。偶尔从他们的嘴里传出类似于“阿斯穆斯”、“艾尔隆”等一连串咒语性的口号,我知道那是他们在仿效战斗英雄,试着从坟墓里召唤侍从……哦,天哪,那些讨人厌的孩子正朝我这边跑过来。为了不让自己成为他们完成伟大事业的无辜牺牲品,我很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当然,我并没有躲过这一劫,不过,如果我没有那么机敏地站到一边,我的上半身就会被水枪弄湿。
自此,我不再这样像个稻草人一样呆呆地坐着,沉浸在一个不属于生活的内心秘密中了。我又漫无目的地开启了一段多余的旅程。就像一个孩子,希望努力地看清自己在湖水中的倒影。
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凭您的直觉,您知道此时在我头脑中出现的情景是什么吗?当然,面对这样突兀的问题,你们一定措手不及,你们可能在想,你的思想像烈马一样,连你自己都无法驾驭,何况我们这些根本不了解的人!然而,我的朋友,让我将你们所坚信的前提换个说法,如果说,你们真的猜出了我此时的想法——我指的是那些真真正正不是碰巧猜出的,而是能够胸有成竹的一语中地的!那么,我可以断言,你们就像蓝(我其实并不想这么说)一样了解我,甚至掌握了我。不过,多数读者当然不能解读出我的想法,因为它不是轻易破译得了的!介于此,我想,我有必要提出一些暗示,如果您能从头到尾再仔细地看看标题,那么您也许就会发现,它同时出现在大标题和小标题的末尾,它藏在您已经翻过的数页中,它让您觉得匪夷所思,有些时候它的现身让您觉得搅局,它的出现甚至可以说是小说的累赘。但,让我轻声告诉您:“亲爱的,它不会从小说中消失,它还将出现在这本书将后的篇章中。因为,它不是小说的创造物,应该说,它是孕育整部小说的母床。”
我还想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神秘意象,比如那些出现在《黑书》中的拜塔胥教派的秘密仪式,那些在《魔鬼与天使》里被津津乐道的荒诞艺术品,那些委身于恐怖大师斯蒂芬·金作品中令人发指的红色字符,我当然不会忘记由时空扭曲变形而来的怪物,不会忘记乍现于恐怖电影《隔山有眼》里的畸形兽人。除此之外,我更多想到的是那些变化在我视野中人们的身世和命运!我正如一部机器,正在用数据和逻辑推理,精度推算出我眼前人类的生活状态:一个左撇子的老头,靠在烤鹅店的门口,打理着自己用以维持生计的提琴,他用左手握着琴弓陶醉在支离破碎的音乐选段中,也许正是这种下三烂的技法才配得上《流浪者之歌》所表现的真情实感;几个靠出卖身体吃饭的“鸡子”;两三个结伴回家甘愿绕道的青春期少年;一个借着路灯的光亮像我一样窥探路人隐私的黄色光碟推销者;以及另一个蓄着长发、用齐刘海端正视野的漫画爱好者……
在穿越了一系列富有色彩的情绪,我依稀能够感知这个世界供我站立的位置。不知不觉中,在冷色调的妄自菲薄下,我带着不怎么爽朗的心情来到了我再熟悉不过的街区,只是,我从来记不住这栋年久失修的楼房的门牌号。当我抵达我的世界中心时——那个挂着267号门牌的防盗门时,其中,最后一个“7”字已经剥蚀成为“1”——天气彻底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