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差的好处是对一些美好的事物,仿佛初次遇见一样,可以享受多次。
——尼采
盛夏凝固了空气和时间,我开始讨厌起阁楼的环境,密闭的室内像一个传热性极强的烧瓶,承受着骄阳的炙烤,它不断增温又无法放走膨胀的空气。结果,我几乎被烤掉了一层皮。你知道,有时你需要对生活脱帽致敬,有时候你真恨不得给它几个耳光。可是,我知道它的利害,我想:在顺从和逃避中我会选择顺从,就像在拜伦和华兹华斯这两位截然不同的诗人中,我更青睐拜伦一样。根据弗洛伊德有关梦的释析,我当然会在每一个夜晚梦见具有相同性质的东西:我梦到过自己出现在《神曲》所描绘的地狱中,在那里我成为了一个高利贷者,在烈火的灼伤下翻动着堆成山的账目;我梦见自己成为一名正在进攻耶路撒冷的穆斯林士兵,在登上城池的那一刻却被十字军投来的燃烧物击中,我歇斯底里地呼喊,然后惊醒;我梦到房东太太家壁橱里的炉火蔓延开来,火势很凶,而我却被困在上了锁的房间中。一觉醒来,汗水几乎把我制成了腌鱼。首先,我应该感谢上帝,我竟然具有象征意义的生还了,是它让我有勇气在地狱里铤而走险、偷偷篡改了撒旦的笔记簿,最后延长了自己的死亡期限。
白天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工作从室内搬到了室外,虽然大街上的温度高得出奇,可是我的身体尚且还能承受。此时,我经常带着手机在街上闲逛,有时,我会在唤醒花园的树阴下坐着乘凉,凝视着几个孩子在公园的草坪上打滚。这令我想到了过去所拥有的童趣和活力。我尽量消磨着时间,为自己的注意力寻找新的支点。不过,多数时候我都同手机里的声音共同度过。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我的接线业务完成的非常出色,也就是说作为04号接线员的我拥有许多心甘情愿为我透露他们记忆的固定客户。安吉先生在一次同我的电话交谈中,无意之间透露了奖金的事情,并且还说希望有时间能够利用出差或者会见重要客户的档期抽空看看我——一个他公司里的员工,而不是朋友。他在电话里的这席话,都被我筛子般的耳朵重新过滤了一遍。因为同他打交道的诀窍就是,你永远都得为他的骄人气质留下空间。这是他的习惯,我非常了解他,就算我曾经帮了他,他还是积习难改。
某一个下午,大概是我同安吉先生的那次通话后两天。我接到了一个客户的电话。碰巧,那一天我并没有携带记录本。在接电话的同时,我的大脑提醒我:“得了,你一定会将他(她)所说的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你无法重温。”我迟疑了片刻,还是接听了电话。
电话的另一端飘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异常柔美,这样的开场足以抚平我因无所事事而焦躁不已的心绪。女人的声音携来了甜美的问候,然后渐渐开始有些羞涩了。就像许多打算告诉我有关他们私密记忆的人先开始一样。
“先生,我非常想让您知道属于我的最为难忘的一件事,它改变了我的个性、我的生活观念,虽然它深深地刺痛了我一度充满幻想的心,但它却教会了我如何遵循现实。说句心里话,它用恨和怀念后,爱和悔结成的网裹住了我的灵魂。”她几乎用耳语对我说,“如果您愿意听,我希望能把您当成是一位疗治我心灵伤疤的医生,您能耐下性子听我说吗?”
“噢,当然,这是上帝赋予我的责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像自己真的成为一个神圣的使徒。女人的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我猜她正渐渐陷入记忆的流沙之中,如同那只藏在浅滩下的贝壳涨潮时渐渐没入大海一样……
是艺术把我们联系到了一起。
梵的世界是如此的狭小,自从父母出国以后,他就变得孤僻、古怪、讨厌同人打交道,就像一些父母离异后整日里被冷漠环绕的少年一样,他把自己锁在了诸如司汤达、博尔赫斯或者茨威格的世界之中,并以戒备的心理去怀疑他人善意的嘘寒问暖。当然,关于青涩的白日梦他更是断然拒绝了。
可是,他拥有着和许多同龄男孩一样的烦恼,他的心中始终活跃着一个善意的魔鬼,它时刻教唆着梵,性的魅力,这个魔鬼并不是外来世界的入侵者,它来自梵的内心世界之中,那些充满性交画面和性困扰的文章里。
初三暑假的一天,他正在看《雨王亨德森》的选段,当他看到:“……莉莉解开罩衫,让阳光照在肩膀上;不一会,她又脱下长衫衣;没过多久,又解下奶罩,躺在我的膝头……”梵内心的魔鬼又开始做起怪来。随即,他合上了书本,内心涌起了强烈的负罪感,作者制造的场景给他留下了无限幻想的空间,梵无法抵抗这种魔力。于是,他决定出去散散心并且骑车去位于一条人工河边的艺术馆里,整理烦躁的心情……
伊怜的心洁净透明,她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暗藏多少隐秘的声音。她似乎永远以善意的标准去衡量每一个人。在诗一样的环境中长大,作为独生子女的她,享有着家族所有的爱。你相信吗?她没考虑过要嫁人,她希望一辈子都能享有这样一个特殊的地位以及它带来的特权。可是,伊怜的父母并没有让他们的女儿像这样永远没头没脑地陶醉下去。他们希望给伊怜的是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庭以及一个健康乐观的心态。为了不把亲情的爱变为过度的娇惯。他们从小就培养她的独立生活能力,就像是狮子为了传递生存的本能而去教幼狮奔跑和狩猎一样。于是,伊怜在令人羡慕的家庭环境中学会了烹饪、编织。和同龄人在一起,她在待人接物时体现出异常的沉稳和自信,当然也同父母的教育方式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伊怜终究还是在一个充满爱的温室中长大,她毕竟还不能完全摆脱惯有的优越感和脆弱的心灵防线。我想:这正能够说明她为何对于同一件事情,会从极度的自信迈入怀疑甚至是恐慌之中。
小学、初中,她都是在离家很近的学校上学。因而,她感受不到住宿带来的烦恼。当然,对于她这个年龄来说,不需要将生活的隐私过早地引入共有的空间之中。但,伊怜的父母在她初中毕业前夕,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们决定将伊怜送入寄宿学校之中完成高中学业。此时,好奇心和顾虑齐头并进地在她心中奔驰。她当然不知道寄宿的生活将充满着怎样的色彩,她只知道,寄宿就意味着屋檐之下从此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社会,她可能会因为同室同学发出的鼾声而无法入眠,可能会因为一件小事情同他人展开口舌之争。她无所规避的,正是那些个同样出身不错的朋友们身上的恶习。与此同时,她也在幻想着友爱,幻想着在自己的生日上,室友们会提前为她准备好蛋糕和礼物,她们围坐在一起,唱着生日歌曲……
可是就在临别前的那天中午,一阵酸楚涌上她的心头,她努力克制着心中的这股悲伤的情绪,可是,悲伤利用不可抑制的力量瞬间控制了她的心。伊怜想到今后在离开父母的岁月里,那些她将独自抽噎的夜晚,放学后来来往往的同龄人,千篇一律的生活规律,陌生的校园环境以及并不怎么鲜美的食堂饭菜。在她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不再是自己那以粉红色为主色调,给人安定的惬意房间,她随性的生活习惯也将被校纪校规冻僵。取而代之,是同学们的揶揄,单调六人间给人压迫感的狭小空间以及对于知识无限性的厌倦和恐惧。为了止住因自己自卫过当而自寻烦恼的行为,她的思维此时跳跃到了一段说不上快乐,但最起码也能替人带来平静的回忆之中:小的时候,每当她失声痛哭,父亲总能及时地把她带到位于市中心的艺术馆里,此时,鬼魅般的画廊和艺术的魔力都会止住她的哭声。想到这,强烈的悲痛化成了出逃的冲动,最后变成她寻找另一个自己的欲望。一口气,她就来到了市艺术馆的门前。
梵眼中的艺术馆像一艘刚从沿海地区劫掠归来鼓满风帆的海盗船,在灰蓝的城市阴影下,这庞然大物有着自己延伸的特定方向,根据“透视法”,从他的角度无法清晰地判断艺术馆究竟穿越多少条街区,有着多么漫长的画廊。说老实话,梵并不喜欢它枣红色、显得有些惹人注目的外表,然而,他并不像一个吹毛求疵的画师一样对于眼前不讨人喜欢的色彩,怀着没完没了的抱怨。这倒并不能说明,在艺术上他只是一个光凭技艺、没有创造力的泥瓦匠。因为,他此刻更关注艺术馆的各类展厅中所展出的充满异域情调、现代艺术人格以及具有明显对抗性和叛逆性的艺术作品。他知道,自己会将假期的最后一天变成私人藏金阁的一幅耐人寻味的杰作。于是他没有再抬头,同反射在艺术馆瓷砖上的刺眼阳光有着进一步的接触,而是径直走入艺术馆的大门。今天,虽然是免费的开放日,参观人却着实稀少。因此,大城市僻静的一隅从城郊搬到了这里。
伊怜并没有按照通常游客的线路进入艺术馆,应该说,她事先没有丝毫准备,激烈的情绪冲淡了疲劳感,也让她成为了情感的追随者。出现在她眼前的是艺术馆的偏门,它朝向着一片开阔的绿地,沿着被阳光晒得晕头转向的花卉围成的小道,她逐渐靠近那一扇比正门稍小,却更为精致的偏门。伊怜似乎拾掇着过去的情感,她的目光透过滚烫的空气打磨的一成不变的艺术馆造型,也就是在这样一幢由西方设计师设计、经由东方建筑公司承包起建的建筑上,形象和思考变得历久弥新。伊怜走上了台阶,她的心跳渐渐加速,如此靠近另一个自己的她,兴奋异常。
梵在艺术馆中寻找艺术,不同的展厅陈列着不同的艺术品,同一展厅的展品只能彼此嗅着出自相同时期、相同地域或是相同艺术家巧手的气息。换句话说,第三展厅的达西·纳姆达科夫的《大乌鸦》不能飞入另一端属于印象派作品的领地;第二展厅源自东南亚的“信仰与当代”,也无法危及西班牙摄影家们引以为豪的力作。梵当然知道,这些艺术作品并不是固步自封的守业人,它们也没有拒绝交流的必要,这样将艺术分门别类仅仅只是为了让观赏者能够延续清晰的判断力和洞察力,不至于在风格迥异、良莠不齐的作品间反复跳跃,失去惊叹的乐趣。可是,他怀疑,在一个艺术馆成为世界上最安静地方的时代里,这样做还有没有意义。梵,同往常一样,按照展厅编号顺序开始欣赏艺术作品。一号展厅正赶上维修,于是,走了些弯路,梵,来到了大厅另一端的二号展厅……
伊怜从侧门进入,她低头看着被打扫得洁净光泽的棕色大理石地面。艺术馆的走廊里传来稀疏的脚步声,构成今天有关艺术的谜题。伊怜称这种在安静的背景中传来神秘足音的时刻为“艺术的威严”。它的声势一并源于那些挂在墙上的画作,或者呆呆矗立的雕塑,而并非参观画作的人。这些艺术品散发着透明的光彩,使观赏者的血液因为感情和思想的色彩感染而再度喷薄、贲张。此时此刻,好像那些艺术品有着凝聚空气的能力。观赏者不得不在各个艺术作品间周旋、往来,否则就将会有缺氧的危险。当伊怜想着这些只有在这样一个氛围中才能派生出来的怪异念头时,她似乎还并不明白,自己已经将沉重的心抛在了脑后。同时,她也未曾考虑过,在面临新的烦恼和困惑之前,这是她需要牢牢把握的一次难得的安怡时光。一如以往,她选择从最近的展厅开始自己的鉴赏之旅。
梵在二号展厅足足呆了一个钟头,这是从展厅值班老头的感叹中得知的,一个钟头前,在发现梵是个没什么坏心眼的学生后,老头趴在值班桌上睡着了,也许是他向梵嘱咐了些什么,一个小时后,梵唤醒了老头,离开了二号展厅。时间大概是被吸入到这些艺术作品里了。当梵轻易跨出这间陈列着东南亚布面丙烯绘画作品的展厅时,他的灵魂却始终不能抽身离去,他似乎仍旧领会着这些画作的意义,比如《自由之路》的熊熊火焰为何会被斩成两段;比如巴松·勒蒙的《人类》中为何展示出如此多的极其寻常又充满象征意义的表情;比如《城堡女王》为何会被性和时尚的枷锁禁锢于悲悯的冰制十字架上。梵努力思考着却得不出任何一个能够让他满意的结论,他无法从整体上把握艺术家们的创作灵感。对他来说,任何作品都成为自己的一面镜子,鉴赏者只能透过它看到自己的身影而无法窥探到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因此,每当梵因为某些新奇的想法而激动不安的时候,他同时又会因为某种遗憾和失落,丧失那份鉴赏者的成熟心境,他设法回避着自己由遗憾带来的轻微内疚,他希望通过不断地观赏,来缩短自己用来思考的时间。于是,迅速地,他走过连接着第二和第四展厅的走廊。
达西的艺术品总有着一股令人着迷的气息,那梦幻般的轮廓、草原文明和丛林文明的丰满羽翼以及那令伊怜暂时忘记自我的、毫无羁绊的想象力,都能具有象征意义地诠释出他对于艺术独具一格的思考。伊怜几乎在展厅内的每一件艺术品旁都做过停留,比如,在成吉思汗的铜像边她就花了十分钟,在达西用各种颜色的马鬃粘贴起来的草原图腾前,她逗留了六分钟;她仔细揣摩着挂图上的弓箭手之所以惊愕的原因,在素描的细腻线条里,她被达西的耐心和细腻所折服,惊叹和思考后,十分钟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面对冠名《狂野》的铜马以一个近乎水平的凌空姿态诠释出的毫无拘束的放纵情态,伊怜想到了旷野,她羡慕,甚至妒嫉被达西赋予绝对速度的马。这不是简简单单的自由,而是灵魂的超脱,伊怜希望骑上那匹马,或者干脆化身为它,去用心体会真正的自由仪式。就这样,想象和期盼融汇而成的激流冲走了13分钟的时间;同所有女性一样,伊怜似乎对于那些金银饰品特别感兴趣,她惊讶地发现达西的艺术气质就像是一股无形的气体,具有无限的张力,它似乎可以填入到任何材质、大小的模具之中,无论是前不久展出的大型城市雕塑《他》和《她》,还是拥有和螺旋形手镯一般身段的坠物挂饰,任何宇宙的幻想或者生命的表征都被他巨细靡遗地润色烘托。唐卡的遗存、西伯利亚的游牧文明和匈奴的祭祀成为了达西艺术创作的端点。伊怜以时间的抵偿作为最有意义的赞美。她崇拜达西,她想握住艺术家用来塑造生灵的双手,她受够了成为生活核心的滋味,幻想着投奔那一层属于达西艺术核心的草原生活。这是一种伤痕的经历,艳羡甚至嫉妒带给她的是伤感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