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两节语文课,我向校长请了假,被批准了。我的心像离弦的箭飞出了曾店高中,射到了义堂,飘过了俯河,奔回了家里。
肖练奎老师主动借自行车给我,我好高兴。又遇学校的手扶到云梦去拖沙,发明叫我坐手扶,我同意了,我把自行车搬到了手扶上。
手扶吵叫着开出了曾店高中校门,我的心像出笼的鸟儿,像脱缰的野马,像离弦的箭头,恨不得要从胸口跳出来,在原野上奔驰,在太空中飞翔。我多么自由啊!我太幸福了!
手扶是空车,颠簸得厉害,整个车厢叮当当乱响。坐着不行了,屁股疼得厉害,我干脆站起来。啊!天阔无垠,真是太大了;然而我却觉得小,我觉得这广阔无垠的天装不下我此时的幸福。我喜悦的无拘无束的心儿早飞出了天外,飞向了苍穹……“哐当”一声,一条小沟出现在手扶后面,越来越远,没装货物的空手扶腾起老高又迅速落下,放在上面的自行车也被涉了起来。然而我却不觉得,我需要比这更厉害的颠簸,我要跳,我想飞,我渴望腾跃。啊,我真是太激动了,我站在手扶拖拉机上,在端南正北的柏油马路上奔驰,望着公路两边大块的田野,我们真如一叶扁舟在大海里航行。空车的剧烈震动似乎让人觉得我们的速度很快。的确,是快!轰隆隆的柴油机马达声,整个车厢乒乒乓乓的磕碰声,自行车跳起又落下的撞击声,这一切繁杂的震耳的响声显得我们的手扶是无比的快,树向后一排排地倒,人向后一个个地退,唯一的,我们的手扶,我,我的心,在向前奔驰,在向前飞!过了曾店,过了人和,手扶吵叫着向前奔驰,小小的马路上很少有汽车行走,唯一的,我们的手扶是今天去云梦的唯一的机动车。一切都在向后退,所有的东西都被我们甩在了后面。我昂起头,无比自豪,欣赏着大自然的美。虽时值秋天,但大自然并不萧条,勤劳的人民有的在锄豌豆草,有的在挑粪,粪本来是臭的,但今天充满鼻腔的,全是芳香,弥满眼球的,只有快乐。
“唿”的一声,到曾店的公共汽车从手扶旁驰过,它与我们背道而驰,离我们愈来愈远,直到消失在我们的后面看不见了。
到了公路上,来往的汽车多了起来,终于一辆辆,从手扶旁驰过,箭一般向前飞去。我们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但是我转过身,跑在我前面的汽车又被甩在了我的后面。不行,后面的汽车又驰过来向前奔去,无论如何,我们总算落了后。我不甘心,干脆闭上眼睛,此时我似乎飞起来了,又似乎手扶没有前进,而是在向后退,此时只有一个感觉,我们最快,没有任何车辆超过我们。
陡然,我像从天上在往下坠,我有些发晕,猛一睁眼,嗬,云梦,我们到了云梦城。
小小的云梦,满街是人,我跟发明分手,他拖沙去了,我骑上自行车到电机厂去。我三姐夫在电机厂上班,三姐夫见我来,特地买了肉,我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完就对三姐夫说:“哥,我走了。”“再玩一会。”“不,我还要到新华书店去看一下。”
出了电机厂大门,我骑上了自行车。街上人真够多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尽情地欣赏着热闹的行人。可是,不行了,街上尽是年轻的女子,我不敢看她们,我怕看见鄙夷的目光,我怕看见嘲弄的眼神,我生怕有人说:“这小子色……”于是我极力不向两边望,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悠闲地骑着车子在街上漫游,偶尔以一种傲慢的、不屑一顾的眼神望街上扫一扫,并盲目地自鸣得意,好像我比街上的所有人都高出一筹。其实我内心深处,何尝不喜欢看看街上的美女?何尝不希望有女子青睐我这土得掉渣的人民教师?我故作清高,是想摆脱庸俗,装出些骨气。其实我内心深处常常被一团火焰燃烧着:我要发奋,我要搞出名堂,我要树起名望,我要发表小说,我要被天下人仰视!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热血沸腾,双手不自觉地捏紧了车把,双脚也蹬快了,“啊!”险些撞着了一个行人,我才清醒:原来是在街上。
从县革委会门前向右转弯,我用力蹬了几下脚踏,便到了新华书店。书店里冷火秋烟,书架上没有我内心渴望的好书。我不愿空手而归,挑选了一本《屈原》。
离开书店二十分钟不到,我来到了清明河渡口。
枯水季节,河面不宽。
站在东边码头边,船正向我们这边划来。很快,船拢了岸。一起过船的有十来个人。其中一女子穿戴甚是整齐,但我不敢望一眼。人曰:“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我们这十来个人不知是哪一世修行要同船渡?我一个人也不认识。船又拢了岸,我没跟任何人讲一句话,心已经飞回家里。
船工要过河钱了,我毫不犹豫地掏出一毛钱给他。我在船上望着岸边站了一会,等着船工找钱。过了一会,船工还没有找钱给我,我抬起头,船工对我说:“人五分,车子五分。”我二话没说,推着车子上了岸,因为我把后边的几个人挡住了。上岸后,心中暗想:这么窄一点要一毛钱,好贵啊!但这个念头只持续了几秒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离我的家只有六里路了,其它的一切都对我失去了吸引力,唯有我的父母、我的亲人似乎就在眼前。
近了,越来越近,五里,四里,三里,两里,一里,啊,我熟悉的村庄,我熟悉的田野都实实在在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家乡,总是如此地富有魅力,家乡,总是叫我魂牵梦萦。
终于,飞快的自行车前轮触到了我村的土路,啊,更熟悉,小时候钻过的竹园,那棵弯弯的木梓树都是我多么熟悉的啊!我几乎可以闭上眼睛毫无差错地骑到家门口,如果不怕撞着贪玩的小孩的话。转了三个弯,自行车的前轮越过了我家两棵枣树搭成的天然栅子门,车子自动地停了下来,到家了。
“哥哥!”我高兴地喊了一声,我哥哥也回来了。
“二爷!二爷!”侄子们围着我喊。可惜我忘了买糖,只好摸摸他们的头,极尽我对他们的爱。
“奶奶。”我喊了一声,八十七岁的奶奶正在摘棉花。
我放好东西,推着车子准备上街。
刚出大门,二姐回来了。
“二姐!”我欢喜地喊。
“千(几个姐对我的昵称)回来了。”我看见二姐瘦多了、老多了。二姐勤扒苦做,省吃俭用,她想做屋,日夜操心。前不久又烧了一窑砖。她不知疲倦,经常熬夜到转钟一点,她说,睡不着。她经常为我和弟弟们做鞋子,她做的鞋合脚,样式美观,跟街上卖的一模一样。我记得小时候我穿着二姐为我做的一双棉鞋,有好几个女老师要我脱下给她们看。
“二姐,就在这里玩,就在家里吃晚饭,我一会就回的。”我出了天然栅子门,转了一个弯向巷口驰去。我家在老巷子的最深处,地势高,从家里到塘边约有70米,高度差约2米,所以从家里骑自行车出来,不须蹬踏板,会自然下滑,而且越滑越快,人坐在车上或双脚蹬住踏板站起来,威风极了,我顶喜欢这样。到了巷口,速度快得转弯都有些危险了,我捏了刹,迎面看见了三姐。
“千,几早回的?”三姐在本村当民办老师,教三年级语文。
“刚回,三姐,二姐也回了,哥哥也在家里,就在家里玩,在家里吃晚饭,我一会儿就回。”我想快去快回,没和三姐多说话。
我到街上办完了事很快就回来了。到了家里,二姐、三姐都走了,我很伤感,我多么想和二姐、三姐说一会话啊。自从我读师范以来,就很少见到二姐、三姐,我后悔不该上街。我在心里说:你们怎么这快就走了哩,我带肉回来了呀,叫你们在这儿吃晚饭,你们怎么都走了呢?小时候姊妹们在一起是多么亲热啊,可是现在我们都长大了,生活把我们分开了,我多么想念童年时候的生活啊。
据1980年12月3日日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