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小孩都会惹出无数麻烦,我想我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成材真是不容易。我曾经非常淘气,记得当时我们住在一楼,有门有窗,但是爸妈上班去了,我就定一个规定,不准从门里进出,还把门锁死了,我和弟弟们进出都是走窗户,也不是好好地爬出爬进;窗户底下还用各种席子卷起来,筑成地道,甚至还挖了陷阱。爸爸知道后对我们“抓大放小”地说,小孩都贪玩,只要你们安全,相互友爱,诚实,其他的就算了。
我从认字起,爸爸就给我买书刊。我关注的第一本文学书是爸爸在阅读的《红岩》。当时书名上的字我还识不全,就念成了“红山石”,别人都笑了,而爸爸微笑着说:“她聪明,大概的意思并没有错。”后来我阅读了一些书,爸爸问我书里的情景,我都乐于叙述。描绘起人和事,我从来不会串起来,也从来没有表达不清的时候。爸爸总是欣喜地倾听着,然后说:“不错。”
有一阵我爱看有关公主的书,童话和民间故事都爱,只要里面提到公主。大多数的公主在书中都是善良而又高贵的,尽管公主常常不及皇后漂亮,权力也在皇后之下。但皇后是结过婚的大人,身上仿佛少了许多神秘的光辉;而公主却像星星,像百合花,最重要的是,公主会有人来求婚,我当时读得迷进去了。有一次,我忽然想造一座临时宫殿,在里面扮成公主。
这种事没法在家里做,因为弟弟们会打岔和捣乱,他们对公主的故事没有兴趣,周围有了只带眼睛的旁观者,会玩不出花样的。我和同样想做公主的同学去我家楼上的小伙伴家,在大房间中画出一块地,作为宫殿的一隅,把阳台上的花一盆一盆搬进来,给公主赏花用,又把高背的椅子列成两队,给公主的宫女们坐,然后在床上布置楼台亭阁,床显得太高,于是又搬木方子搭台阶。其实已经弄得粗具规模了,又想布置个荷花池,这样才多几分雅趣。千辛万苦搬来大木盆,往里放上塑胶荷叶,浇上两大桶水时,突然发现木盆漏水了,顷刻之间,水漫开来。房间里全浸了水,走路能踩出水花。我突发奇想,说干脆多放些水做个龙宫内的公主。为了这宏大的目标,我们一桶一桶往里提水,可水始终积不起来,像有个吞水怪似的。正在纳闷,就听楼下的弟弟们狂呼起来,原来,水全渗下楼去,我们家闹起了水灾。即使这样,爸爸只是封我个“捣蛋公主”,并没有多说什么,他还继续给我买好看的公主书。
刚进小学时,我曾很抗拒学校,觉得老师太严厉了,我喜欢无拘无束的自在生活,所以常常从学校偷跑出来,到我家窗户下面的花园里鼓捣一些别的事,比如舀一勺蜂蜜洒在地上,聚集起几百上千只蚂蚁,然后全部圈养起来。爸爸劝我回归学校,把那些蚂蚁都放了,说那样它们会高兴。他把这件事处理得轻描淡写。
后来又有麻烦了,有一次我看到窗底下种的向日葵会跳舞——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它真的会摇摆。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同学时,他们不仅不相信,还说我是个爱说谎话的孩子,因为他们没有看到向日葵跳舞。见同学都不理解我,我找不到认同感,又不愿意去学校了。一天、两天不去以后第三天就更不愿意去了,决定做逃学的坏孩子。
爸爸要我去学校,我特别要面子,害怕去学校被同学嘲笑。爸爸让我一定要面对这个难关,为了鼓励我重返学校,他想了一个办法,给我准备了两种糖,一种是给不为难我的同学吃的,还有一种是给问我为什么不来上课的同学吃的。比如有同学问我:“你怎么不来上课呀?”我就给他一颗糖说:“请吃糖吧。”如果他还继续问,我就再说“请吃糖吧”,又往对方嘴里塞一颗糖。爸爸说这个叫堵嘴的糖。这个办法很管用,我发现同学们问了几次后,就不再追问了。后来他们甚至忘记我这个不好的“前科”,我用了这个办法融入班级后,变得非常珍惜失而复得的学校生活,终于成为品学兼优的学生。
我到长大后才意识到,爸爸给的“堵嘴的糖”帮我克服了尴尬。成长会有很多很多尴尬,有时候一个尴尬会转变一个孩子的取向。人们往往在乎一些大事情,却让一些对孩子成长很重要的瞬间偷偷溜走了,成长真的很微妙。
我学写作也是,二年级的时候写作文,老师要我们写立夏的故事,立夏是中国的一个节日,我写了就交上去了,老师没有看完就认为很糟糕,一下子就扔回来了。对于一个小孩来讲,写作文很盼望得到老师的认可和赞许,老师居然没有看完就不要看了,我觉得特别伤心。好在这篇作文爸爸很欣赏,还在作文里画出了好词好句。爸爸从不伤孩子的心,他是最看重孩子的人,从来就是。于是我从小就产生一个朴素的愿望,做什么都不能让爸爸失望。亲情、爱和信任都是孩子不误入歧途的力量来源。
后来爸爸看出我有文学方面的才华,他鼓励我写作、投稿,不要让时光溜掉,不要荒废青春,要找到自己最爱的最有兴趣的事情,说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事业就好像有了顺达的轨道。他把我出版的书都保存得好好的,听说报上可能有我的采访,就会跑到报亭去买,然后收集起来。有几次我的作品得奖还是他先看到消息,然后马上告诉了我。等到我成名后,他又告诉我,不一定要写最多,但要争取写得最好。
爸爸这种鼓励和温和宽容的方式是适合孩子的,在成长过程中,孩子实际上是无所不能的,有潜力的。这个潜力有可能是偶然的时候被激发了,或者在偶然的时候被压制了。
我很幸运,在人生的关键阶段都有父亲的影子。小学时他让我发挥天性,自由成长,鼓励我努力读写。念中学时,我成长的过程是顺畅的,但是仍感受到爸爸无所不在的担忧,那是天底下的父亲都有的通病,对自己的掌上明珠特别怜惜。他叮嘱我不要太腼腆,怕我因为内向而增加青春期的疼痛,鼓励我蜕变成心情稳定、遇事通透的人。当我满18岁时,他叮嘱我不要在外面喝酒,说,女孩就该这样,喝了酒后就不是原来那个理性的人了。每次我晚回家,爸爸都会等在路灯昏暗的弄堂口。他放心不下我,但又必须尊重我的自由,他心里不安着,却不好意思明说,只说自己是跑出来抽烟,散步的。直到我满了25岁,他确认我成熟了,才慢慢地安心。
2007年的年初,爸爸被查出患了晚期癌症,妈妈、弟弟和我都非常震惊。他生病的时候我们经常陪他,在一起谈很多东西。其中谈到童年时候的很多事情。我们共同回忆起非常温暖的童年时真是有喜有悲,因为这是特殊的季节,我知道爸爸不久后就要去世了,医生诊断说他还能活三个月。
我们在一起回忆共同珍惜的岁月,儿童文学作家好像是天生对童年有极强的记忆力,我连两三岁时舍不得爸爸去出差的事都储存在心底。爸爸的病更让我沉浸在与他相处的往事中,很多被遗忘的人和事想起来了,原来不明确的故事也通过跟爸爸的共同回忆知道了。一家人,爸爸妈妈弟弟和我更亲密无间了。记得从小家人之间就很亲,爸爸到外地出差会带回来礼物送给我和弟弟们。有一次他去广州,带回来三只玻璃做的小玩意,他送弟弟们小鸭和小鸡,我得到一只脊背上缀着美丽小珠子的小鹅,我们很喜欢,经常有意把三个小玩意放在一起,作为爸爸给我们三人共同的礼物。这小鸡小鸭小鹅被珍藏了很多年,后来我们结婚离开爸妈建立自己的家时,不约而同地把这礼物留在家里。也很奇怪,爸妈搬了那么多次家,这些礼物却好好的,它们没有碎落也没有分开,一直就在爸妈家的橱里,一场场深刻的童年回忆充实了我的心灵,当我再写童年的时候,必定跟过去写童年不一样了。
我庆幸有个有太阳味的童年,它给我写作的动力是爱,有父母之爱,有师生之爱,也有家人之间的爱,还有生活在周围的邻居和朋友的爱,更有读者的爱。那些温暖的事情,就如走在路上正好太阳照过来,就如坐在台阶上晒晒太阳,有爱你的人轻轻拍拍你的肩膀,温暖可能是非常细小的,这些温和的对待也许对别人来讲不算什么,但是对于我来讲,就是一个依托,一个信念。
爸爸的病更重了,我们怎么能失去他呢?无论是老了,还是年少,失去父亲,心里都会有做孤儿的凄凉感觉。有一次,爸爸发现我在暗自伤心就说,不要哭,不要难过,一切都会好的。他诚实地活着,微笑着看人,看世事变迁。他那病重的生命没有走向虚无,而是更执著地去爱,更好地珍惜拥有的每一个白天与黑夜。
春节到了,大年初一全家聚餐,爸爸微笑地说:“这是我和你们的最后一次欢聚了,我想为你们唱一支歌。”爸爸会唱的歌并不多,要么是军歌,要么是家乡的歌,那天他特意说了几句充满家庭情趣的话。
爸爸是微笑着而去。说着话,一会儿微笑了,一会儿又微笑了。他说想休息一下,然后就平静地走了。从那之后,我真正理解了什么是失去,什么是悲伤,什么又是永恒和诗意。我曾在作品里写过各种各样的人,那些大人和孩子几乎都是我见过,听过,爱过,接触过的。我想我还会微笑着善意地面对世界,面对文学,这是我带有太阳味的童年给我的安详和富足。
温暖的童年未必只有欢乐,其实也有无法回避的一些催人泪下的一面,比如见识人生的无常:童年时我曾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她是我心里藏得最久的一个秘密——我的朋友十来岁时从楼下摔下来,从一个美丽的女孩变成一个丑八怪,驼背,瘸腿。她摔下来后就不愿意再跟同龄人在一起了。我看到她时她整个人都被绷带绑着的,可怕极了。我的童年除了面对人生的课题,还要面对时代的缺陷,当然时代只是文学演绎的一个背景,文学中人之间的相处,人的性情、性格,这些应该说是不受以后时代影响的,是一种永生的东西,许多忧伤的和美的东西也没有时间性,是永恒的。
很多见过我爸爸的人,或者相处过的人都说,你爸爸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爸爸走的时候只带走了亲人的爱,朋友的思念,他养的花还在开放,他放飞的鸟还在那里飞翔,他还留下了对世界的明察,以及对孩子的信心,告诉我生活的大善和大爱,我将把这些有太阳味的信念带进我的作品和人生。
(选自《少年文艺》2011年第6期)
油灯下的读书时光
安武林
一盏黑铁油灯
记忆中的一盏油灯,幽幽的,散发着昏蒙的光芒。如柠檬,如很远的月色。
那盏油灯,有一个黑色的底座,浑圆,如满月;中间有一尺长的一个小铁柱,拇指一般粗;上面,是一个莲花座的茶碗一样大的器具,里面放一个药瓶子做的油灯。
灯芯是纸做的,因为吸油不利,大多时候,是用棉线做。这盏油灯,整个是用生铁做成的,有好几斤重,沉甸甸的。
打我有记忆的时候,它就存在了,不知道是爷爷做的,还是上一代人流传的,灯史已经不可考证。如果考证,也不难,一问健在的爷爷便知,但我不想弄明白。许多的美丽,一有答案便索然无趣了。如信仰,一经质疑,那种高贵的力量便会骤然冰消瓦解。
我喜欢趴在油灯下读书。煤油的味道很好闻;奶奶在油灯下纳鞋底,爷爷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我读的书,都是小说、散文、诗歌,幸亏爷爷不懂这些。无论我读什么,只要是读着,他总是很高兴的。若是父亲,不是恶声恶气地责骂,就是没收。
油灯下,流淌的光芒里有一种宽容,有一份祥和的恬静。
童年、少年,都是和爷爷奶奶一起度过的。那盏油灯里,似乎盛着的都是爱的汁液。
油灯下,惘然若失油灯下,有时候也写作业。
那时候,似乎作业很少,而爷爷,好像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所以,他从不检查我的作业。不像现在的父母,都很有学问,动不动就要把孩子的作业拿过来,皱着眉头,好像包工头在检查工人是否偷懒一样。真不知道是父母欠孩子太多,还是孩子欠父母太多。
唯一的一次,爷爷突然心血来潮,要看看我的语文作业本。我目瞪口呆,不亚于看见了外星人。
爷爷翻看着我的生字抄写,突然说了一句:“你看看你,写的字像狗爬一样。”
从小,我写字的速度就很快,几乎比所有的人都快。但致命的缺点是,写完了,我都不认得自己写的是什么字。这个习惯几乎保持了几十年。
地基很重要,地基打得不坚实,整座楼都会变得歪歪扭扭的。
我很不客气地说:“那你写一个,我看看。”
爷爷用粗大的手指,接过我手中的笔,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小狗叫,大狗跳”几个字。工工整整。
油灯的火苗蹿了几下,似乎也想看看爷爷写的字。
我嗫嚅着说:“爷爷,你会写字啊?”
爷爷躺下了,一声叹息之后,不再理睬我。似乎,遥远的往事都在他的静默里摇曳。
爷爷像一个谜,他会写字,为什么后来不上学了?
昏黄的油灯,一腔的心思。那些幽暗的光芒,很有点神秘的味道。
味道在这个黑褐色的窑洞里,油灯是和夜晚联系在一起的。土炕,苇席,温暖的气息。爷爷身上的烟味、酒味,以及煤油灯的气味,构成了这个休息空间最主要的味道。
厚重,温馨,平静,更重要的是,给我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那拱形的窑洞,是嵌在土筑的城墙里面的。听爷爷说,日本兵曾经在上面站岗。而我和同伴们玩耍的时候,曾经在城墙的另一处挖出过子弹壳。
我常常会看着拱形的墙壁出神,一种恐惧的心理会油然而生。因为我怕它会塌掉,那么厚、那么多、那么重的泥土会把我和爷爷奶奶都埋在下面。
看书时,偶尔会抬头看看墙,看看酣然入梦的爷爷,看看一针一线认真纳着鞋底的奶奶,闻着熟悉的味道,我有点奇怪,他们不怕吗?尽管这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但它们是如此强烈、如此尖锐地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那个时候,能看到的书,纸页差不多都泛黄了。油灯的光线很暗,看到眼睛疲倦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把脑袋往灯前凑,书本不知不觉地往灯下移。
突然,一阵其臭无比的皮子被烧焦的味道直冲鼻孔。我用手一摸,一大片头发焦灰落在书页上。我很想呕吐。
如果说,有人问我,世界上最难闻的味道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烧头发的味道。
爷爷依然如故,奶奶不经意地看我一眼。
第二天,爷爷会说:“去,去理发,理得短一些。”
因为爷爷常常说我的头发像狗舔过的,而不说我的头发是被火烧过的。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禁忌,但我知道,乡村的说法是有吉利和不吉利的区别的。
还有几次,我读着读着,书本往灯前移着移着,脑袋不小心把油灯撞翻了。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煤油的味道。屋子里很黑很黑,黑得可怕。在黑暗中我抖抖索索摸火柴,但总是奶奶先找到。
火柴划着后,很响亮的一声,那种强烈的磷燃烧的味道,非常刺鼻,好像硝酸铵化肥的味道。
冬天的夜里,烧炕,取暖,屋子里还有柴火烧着的味道。
书香,是在心里的;我看的书,泛黄的书页只有发霉的味道。
那时候的书那时候阅读的书,都是没皮没尾的。不仅发黄,而且像个膨胀的面包一样,厚度加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