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就有响亮的回答:“想——”木鬼子自信地带领他们回到戏棚那里,指指那个小男子对他阿大说:“他家点的那本戏想改成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都定好的戏,怎么可能说改就改?这不合规矩,”阿爸推了木鬼子一把,“去把铜锣挂起来。敲。”
“可他想听,我也会唱。”木鬼子说。
阿大呵呵地笑道:“你会唱也没用。我们全乡镇的几家戏班从来都没有唱过《西游记》的戏本。根本就没有唐僧,孙悟空,沙僧和猪八戒这师弟四人的木鬼人。可能玉林有唱这些戏的班。”
在戏架外等着的那帮孩子发出失望的呜呼声。木鬼子还是不甘心,说:“我们不要戏本就能唱,才真叫了不起。”
“你以为唱戏像你们细老哥(客家方言指小男孩)玩家家的竹节人?这可是砸饭碗的事。”阿大把一顶花头饰戴到一个女木鬼人头上,一边打结一边感叹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只唱稳当当的拿手戏。”说完站起来,举着木鬼人试着舞弄了几下。阿大和阿哥也跟着试木鬼人的灵活度。他们三人在戏棚内走着戏步,吊吊嗓子,不时用木鬼人试着打斗一下过招。
那些孩子被当下的这热身戏牢牢吸引,把孙悟空打白骨精的戏抛到脑后。只有那个小男子挨在竹架边上,手拿金箍棒,神情默然。木鬼子坐在大戏箱上敲锣,偶尔看到他时会感到内疚。
在锣声间歇的时候,木鬼子朝他喊:“你来。”
所有孩子都朝他看去。在他身旁的人推了他一下,说:“五巴。叫你过去。”
木鬼子这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五巴。
五巴走过去。木鬼子拍拍箱面,说:“坐上来。”
箱子有点高,五巴爬上去费了一点儿劲。五巴能坐到戏箱上,在那些孩子们看来就等于是享受到了至高无上的待遇。他们最大胆的行为也只是伸一只探进戏架内,然后又飞快地缩回。五巴激动得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想笑却又还不知道用多大的声量发出笑声好,所以张开的嘴巴就让嘴唇失控地跳动不停。
“你知道他为什么叫五巴吗?”一个头发少少的小男子凑近过来问木鬼子。可他还没等木鬼子说想不想知道就急切地想回答。只是另有一个人抢先说出来了:“因为他背后有五块疤。是小时候烤火跌倒在火堆上被火纸(火炭)灼伤的。”那个先问话的小男子不高兴地瞪了一眼抢答的人,怪他争话说。于是两人就悄悄地在脚下斗劲,互相踩一下或踢一下,互相挤一下或推一下。
木鬼子又趁锣声间歇的时候小声跟五巴说,他可以给一个木鬼人他拿着玩耍一下。问他想拿哪个。五巴激动得两眼发直,当然首选秦叔宝。
试戏结束。晚饭到今晚请戏的人家吃。主家留一个大人下来看戏架。木鬼子附耳小声叮嘱五巴回家吃点东西,快快回到这里等他。
木鬼子用最快的速度扒完晚饭,回到社庙来。五巴也到了。木鬼子让主家的人回去吃饭,他来看戏棚。等主家人一走远,木鬼子就把扮演秦叔宝的那个主角木鬼人从戏架座上取下来放到五巴手中,说:“玩吧。抓紧。我帮你放哨。”
和乡村里众多的孩子一样,五巴在很多年前就梦想能像唱戏人那样捧着木鬼人唱自己想唱的戏。他从来不敢想过,这个梦想会在今天实现。五巴一手举着木鬼人的竹子内杆,一手握着支撑木鬼人双手的两根小竹杆,舞动一下之后突然又想起了他的孙悟空,一时高兴忘形,竟然说唱起来:“我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我保护我师傅唐僧去西天取经,降妖除魔……嘿嘿嘿,白骨精,别以为你变成了漂亮姑娘的样子就骗得过我的火眼金睛。先吃我一棒——”木鬼子一听他唱起来了,心里一惊:“坏了!”
戏班有规矩。在戏班来时,请戏的人们已经在社庙神龛前上香言明所唱的戏本是秦叔宝传,并且阿大也已经捧这个角色在香案前对社神言明过了,所以不能再动用这个主角木鬼人来演别的人物,更不能唱别的戏。会冲。
木鬼子赶紧把木鬼人从五巴手中要回来,摆回戏座上。让他拿了金箍棒快走。
有人看见了。
阿大捧着那个木鬼人到社神前跪拜解释,请求社神原谅。木鬼子和五巴被罚在香案前跪拜谢罪,在跪到夜戏开始,阿大唱完前段请神戏才能起来。
木鬼子从小就牛皮(调皮),被罚跪是家常便饭。五巴跟他相反,是胆小乖巧听话的那类孩子。这次被罚跪,应该是五巴长这么大以来所犯的惟一一件惊天大错事。木鬼子收拢一些榕树叶推到五巴面前,让他垫一下膝盖骨。他再教他让身体往后倾,用屁股坐在后脚跟上,会舒服些。
五巴觉得木鬼子是被他拖累,把自己最喜欢的金箍棒送给他以表歉意。
木鬼子把金箍棒推回,他从不夺人所爱。
天色渐黑。戏架两边挂着的电灯泡亮了起来。
锣声敲得震天响,人也渐渐多了。
阿大请神结束。主家燃放鞭炮。戏可以正式开场。
木鬼子和五巴的忏悔结束。五巴的阿爸阿妈过来,再次把五巴带到社神前一起跪拜,说了很多求保佑的话。木鬼子依稀听到一点点,什么“原谅他的无知”“我们家也请了戏”等等这些话。
木鬼子要到戏棚里去帮递木鬼人。五巴也被他阿爸阿妈带回家了。
他竟然不看戏?
木鬼子不由得伸长脖子朝他们走远的方向追看。
第二天上午,戏快开场时,木鬼子又见到五巴了。他的脸色比昨天差很多。但他一见到木鬼子就笑起来。有了笑容的脸就有了新鲜的活力。
五巴正准备要走过来的时候,他哥哥在村头喊他回家吃药。五巴只好回去了。
“他是昨天被罚跪跪病了吗?”木鬼子问跟着他的那几个小孩。
木鬼子的话正好被他阿大听到,额头就被烟杆敲了一下,并得到警告,“跪社神只能得到保佑,让他的病好,怎么可能说是拜神拜出病来?以后这种傻话莫乱讲。”
木鬼子摸摸被敲痛的额头,朝刚才被问的那些孩子打了个眼色,他们会意,争抢着回答。他们说五巴生的是很怪的病,脑里生了东西,右眼珠能一天比一天长大。有一个人讲得很恐怖:“那眼珠如果再继续长大就会爆炸。五巴会在爆炸的时候死掉。所以他们家的人才会点了一本戏请社神保佑他不死。”
木鬼子虽然看出五巴的面色不好,但不觉得他会是一个快死的人,怪他们乱讲话。
第二本戏是五巴家点的。木鬼子要到他们家去吃饭。他们住在村族的共屋里,但吃饭跟着点戏人家走的。
五巴家兄弟三个,他是最小的。他两个哥哥长得像他阿爸一样健壮,独有他瘦瘦弱弱。他们家的房子在村子里算是比较好的,所以他的穿着也比别的孩子好很多。
五巴和木鬼子各棒一碗饭到院子里去吃,两人坐在墙头上,面向墙外的水塘。龙眼塘就像名字一样,龙眼树多,鱼塘多。放眼望去,是一排树间着一口塘。
他们俩因为被罚过,有一种患难与共的特别感情。五巴对他信任的朋友的表达方式很特别,把他认为是秘密的事情告诉木鬼子。他用筷子点了点右眼角的位置说:“里面长有一个东西。痛起来的时候很痛,我总是都要吃止痛片。”
木鬼子僵了一下,呆看着他。
“我的眼镜片是用来挡眼球的。突出来,很吓人。胆小的人不敢看。我阿爸才敢看。”五巴说完了又问木鬼子:“要看我的眼球吗?我从来不给外人看的,他们会嘲笑我,说我是鬼眼。你不会像他们那样说我的。我愿意给你看。”
木鬼子当然要看,怎么能辜负他的这份信任呢?
五巴把眼镜摘下来。木鬼子看到他的右眼鼓鼓的,呈现灰白色,还有些浊物。木鬼子突觉一阵恶心,不应该在吃饭的时候看他的眼睛。但因为已经把五巴看为好朋友,木鬼子把恶心感强压下去,用轻松的口吻对他说:“会好的,只不过是眼球肿出来而已。”
五巴戴上眼镜,说:“我阿爸阿妈也说,唱了秦叔宝的戏,我的运气会转好,病星会消失。”
“对。要好好吃饭。吃饱饭的人才有力气把病从身上赶跑。”木鬼子安慰他。同时他也突然有了好胃口,把饭全扒完了,再回头去装了两大碗。他要吃饱了好有力气唱戏,为五巴祈福。
木鬼子还不能唱戏,尽管他强烈要求也只被批准在唱到打斗场面时助势喊几声“哟呵呵呵,哟呵呵呵”。
五巴在戏开场时来拜社神,然后就被他阿妈带回去了,吃药,睡觉。
五巴得的是脑瘤,晚期。他们家的人都清楚,那不可能好,只是期盼他在不多的日子里能减少痛苦。
依靠止痛药镇痛的五巴其实也撑不了多久。
在戏唱到第三个晚上时,木鬼子被五巴的叫喊声惊醒。他的惨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凄凉。阿大,阿爸和阿哥也醒了。阿爸咕哝了一句:“可惜了。一条小命。”阿大也叹了一声气说:“人能长大成人不容易,能老到寿终正寝就是福。”
五巴的哭声停止了。木鬼子却再也睡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木鬼子又像往时那样看见五巴。他提着金箍棒在塘头那边。木鬼子小跑过去。五巴在他开口之前先告诉他,昨晚痛得很厉害,吃过药以后又好多了。他还能笑起来,但脸色灰白。还能模糊地看到东西的那只眼睛也没有什么神采。
木鬼子想起昨晚阿大的话,觉得五巴可能真的不能活多久了。可是,他想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愿望还没实现。
木鬼子想帮他达成这个并不算难的愿望。
上午的戏都有人帮敲锣,木鬼子带了把刀钻到村后间山的竹林里。中午他出来时,手上就多拎了七个竹节人。那是用小竹筒,纽扣,线绳,仿木鬼人的模样做成。
木鬼子到五巴家去,在院子里摆一张低矮的木板桌。通系着竹节人的头、手和脚的线绳从脚的底下穿出来,往板凳或桌子的缝隙透过,手在下面拉住线就能让竹节人立起来,舞出各种各样的姿态。他们俩蹲在桌前,开始唱戏。五巴拿的那个是他最喜爱的孙悟空,左手上捆有一根用小竹枝雕成的金箍棒。木鬼子拿的是一个披有草叶头发的白骨精。木鬼子对五巴说,想怎么唱怎么打都行。他们俩拉着线让竹节人乱舞乱打,不按剧情演。
有些小孩子被吸引过来,也加入进来,一人玩一只竹节人,各自按自己心中喜欢的人物去即兴唱戏。现场是一派热闹,但也很乱。有些大人经过,也忍不住停下来看看。他们都说这些孩子在玩的是野搞工。(大人们称小孩子玩的小把戏为野搞工)五巴玩得最高兴,尽情在演他的孙悟空。
有人说:“五巴唱得敢(客家方言:这么)带劲。他的眼睛能看得清楚吗?”
木鬼人明白,五巴当然是看不清楚眼前这个竹节人,但他能从记忆中把印在脑海的孙悟空看得清清楚楚。
木鬼子唱完戏以后随家里人又再到下一个村去唱十本戏。这个时节是唱戏的旺季。竹节人就留给了五巴。
一年以后,木鬼子他们家的戏班又到龙眼塘来唱戏。正如他所料,五巴已经没有了。去年他认识的那个五巴现在已经深睡在山那边的荒岗上。
这一次,人们点的戏是《张飞传》。
人们惊讶地发现,木鬼子这次来已不再是帮递木鬼人的小帮手,而是能和他阿大对唱了。虽然唱腔还稚嫩,但毕竟已经有了惊人的进步。
有人也许还感到奇怪,以前那个不爱唱戏的木鬼子现在为什么这么全心投入去唱戏了呢?原因只有木鬼子最清楚。自古乡村唱的鬼儿戏既让人和神看也让鬼看。他想,五巴一定也在看着。
(选自《2011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获奖作品集》,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11年11月版)
啪
李长菊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炸弹一样在静静的走廊里响起来,那么清亮,那么干脆。男孩愣住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觉得自己的脸颊热辣辣的。耳光是打在自己的脸上吗?他一时竟有些惶惑,一切来得那么突然,让他感觉好像做了一个梦。
你抄上有什么用,啊?校长语气很严厉。说着,他习惯地捋捋自己光滑的头发,走了。
男孩抬起头,迅速扫了一下走廊,很多同学似乎都没有听到这响亮的一声啪,因为他们是那么专心地在做题。男孩的心稍微静了一下。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挨了耳光,在六个班的同学都在场的情况下。他的身边坐的是其他班级的同学。为了考一个真实的分数,老师们把六个班的学生打乱了重新排座次。他的脸红了,而后变得有些苍白,但很快,又变成蜡黄。
书在地上躺着。他夹在桌子和墙壁之间的那本书。但他没有看。校长走过来给他啪的时候,他正在思考问题。但校长的火眼金睛发现了那本书。是啊,那本时刻准备着帮他一把的书披了作弊的外衣,让正直的校长龙颜大怒。能怪校长吗,你不想作弊你把书放在那里干什么?放在那里就是想作弊,就得挨啪。男孩在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想给那个响亮的啪找一件合适的衣服,让它体面一点,让它有脸见人。这样想着,男孩的心里好受了一些。他甚至有些感激校长,如果不是那个啪,书能闪亮登场的话,后果会如何?那他不就是小偷和骗子吗?但那么多人,都听到他挨了啪,都知道他想做小偷做骗子,自己以后还怎么活?男孩的心里五味俱全。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有些想吐。斗大的汗珠渗满额头。他抬起头,看着窗外,风正掠过树枝,一片很黄的叶子在阳光中泛着耀眼的光泽,黄金一样珠光宝气。男孩想如果这片叶子落在地上也有这样的好光泽,进了火炉里也有这样的好光泽,那它就不是一片树叶,它一定是别的什么,但它就是一片叶子,一片见了火就会化为灰烬的叶子。真金不怕火炼,说的不是它。男孩胡思乱想着。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终于听到了收卷子的铃声。他如释重负地站起来,赶紧跑了出去,找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低着头,吐了几口。吐过之后,他觉得好受了许多。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心事重重地趴在那里。很多同学兴高采烈地对答案,然后是一声惊叫或长叹。
男孩想起来走走,但有什么东西抑制着他,让他懒得动。正在这时,他的同桌刘权走了过来,使劲拍了他一下。“咳,王子海,你考得怎么样?哎,你怎么了,你脸色好难看啊。”
男孩很艰难地笑了一下。他想趴下,但又觉得趴着似乎对人不敬。他挺了挺脊背,用眼睛使劲挤出一点点笑意,故作很轻松地说:“你,考得怎么样啊?”
“还行吧。”
“你,你在外面吗……”男孩欲言又止。
“是啊,这次我们在走廊,等下一次月考的时候,我们就在教室里,该里面的出来了。算起来还是我们沾光,你想啊,下一次肯定比这一次要冷啊。秋末的风有时凉得人打颤。”
男孩勉强笑了一下。他觉得同桌真傻得可爱,那么下一次的下一次呢?“你,听到——听到什么?”
男孩想了一下,说:“没什么。咳,我刚刚听说初二的一个男生给我们班的刘之婉写信呢。你说是不是就是情书啊。”
男孩忽一下直起了身子,“说什么啊,你净瞎说。写信就一定是写情书吗?你太无聊了。”
刘权愣了,“你喊什么呀,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说完,刘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