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的峡江,江风寒气逼人,手和脸被凌厉的寒风剥得生疼,可我们身上却是大汗淋漓,厚厚的绒帽提在手上,头发一缕一缕的贴在脑门子上。嘴张得很大,冒着白色的热气,像牛一样喘着,有的新兵把绒帽的护耳打开扇风。整个队伍基本没了阵型,一个个东倒西歪瘫在石阶上,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娘啊,还有多远啊?”
“还有多远,远着呢!”连长叉着腰,左脚踏着上一个台阶,右脚踩着下一个台阶。
我不知道他是否受了样板戏里洪长青、郭建光、杨子荣等英雄人物的影响,那造型那架式颇有几分威武。其实连长是江汉平原人士,虽然进山当兵十多年,可这高难度的爬坡也不是他的强项。他一会儿跑在队伍的前头喊慢点慢点,吆喝大家压着前进的速度;一会儿又回到最后喊快点快点,鼓励别掉队、别趴下。他上蹿下跳,也是气喘吁吁,通身大汗。
若干年后我当了指导员,有过接兵的经历后才知道,其实接兵是一件很苦的差事。那时候虽然还没有问责制这一说,但你把新兵带丢了、带跑了、带伤了、带残了,那也是难以向组织上交待的。带新兵最头疼的是这群新兵既不懂规矩,又不讲纪律,似一群没上笼口的牛犊子,软硬都不好使。
王连长咳了咳从出发那天就哑了的嗓子,高喊:“同志们,现在原地休息,休息一刻钟。”
“一刻钟是几分钟啊?”王连长话音一落,一个新兵就大声问。
“一刻钟就是十五分钟。”王连长不耐烦地回答。
“那你说十五分钟不就得了。”引出一片笑声。
又有人发问:“连长啊,到底还有多远啊?”王连长就更不耐烦,瞪了喊话的新兵一眼,然后作了远眺的架势,用手朝半山腰一指,说:“看见没,就是县城最高处那栋三层楼,楼顶上插着国旗的地方。”
“咦---,我的个娘啊!”之后,是一片唏嘘之声。
背货的山民“嘿唷、嘿唷”上来了,还是刚下船的样子,仍然不慌不忙。他们并不喘粗气,也没有大汗,仿佛背篓刚上身。他们悠悠地往上爬,经过我们身边就望着我们笑,见我们人仰马翻,就笑得很开心。笑过了,就“嘿唷、嘿唷”着走了,留给我们一片背影。
我坐在台阶上环顾上下,感觉这阶梯宛如天梯。往下瞧,陡得很,看着看着人就发怵,怕脚下一滑就会坠入冰冷的长江。往上看,这台阶有着很好的透视效果,愈变愈窄,愈远愈细,没入了雄浑的大山。背货人“嘿唷、嘿唷”喊着节奏渐行渐远,他们的脚步都很轻,甚至是没有响声,有种举重若轻的感觉,不像我们把个脚板砸得“叭叭”响。远了,视线里已经没有背篓人的人形,有的只是硕大的背篓在晃动。
8
飘扬着国旗的地方是解放军的巴东县中队。
那时候县中队还是人民解放军的地方武装,归属武装警察是后来的事情。
我们几乎是爬到的。
在县中队营房里坐下来时,我们的绒衣、棉衣全都被青春的热汗给湿透了,一丁点都不夸张,连我背在后面的背包都印湿了一片。
这可是发生在长江巫峡江畔寒冷冬天里真实的故事。
巴东县中队的老兵为我们生了炭火,一个宿舍一盆,大家披着被子,围着火盆烘烤汗湿的衣服。
阴冷的冬天,火是个好东西,红彤彤的炭火映红了战友们年轻的脸庞。炭火的热力不仅暖和了我们的身子,也多多少少让我们有了点家的感觉。我的家乡盛产煤炭却没有这种木炭,我对这种木炭产生了好奇,我第一次发现,这是一种木头烧制出来的东西,拿在手上,很轻,放在点燃的木屑上,易燃。它没有明火,没有烟雾,甚至没有特别的味道,但火力十足。一盆火一会儿就把一间房子温热了。我们围着火盆取暖,也烤着我们湿透的衣服。烤着烤着,有个兄弟就歪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夜里我们睡得很死,老天却趁我们熟睡的时候悄悄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很大,什么时候开始下的,老天没有告诉我们。
王连长急促的哨子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起床起床,洗漱打背包上厕所,一刻钟后吃早饭。”
被突然弄醒的一瞬间有种非常痛苦的感觉,我一下子失去了方位感,甚至弄不清自己身处何方,眼皮子挣扎了好几下才弹开。哨音短促,凌厉,甚至有点野蛮。一想到今后每天都要被这种可怕哨音折磨,就有点后怕,甚至有点对兵营生活的恐惧。在家乡睡觉多自在呀,都是自然醒来,而且还在床上赖半天才慢慢爬起来。我想,这种突然被强行切断睡眠,肯定对人的身体是一种极大地破坏。但没有办法,十五分钟时间,一切都得抓紧。我抓过衣服就往身上套,突然感到背部阴湿潮冷,用手摸摸,发现头晚其实没有烘干。不干也得穿,因为连长吹响了第二遍哨子。
哨子在黎明的山坡上发出刺耳的尖叫,令人心悸。
天刚蒙蒙亮,我们吃过早饭,重又背上背包排着队下山了,要到巴东县汽车站乘车。王连长终于向大家宣布,当天晚上,我们将要到达目的地:鄂西。
这是一个不算太坏的消息,虽然鄂西对所有新兵来说还是一个陌生的地名,但那天已是我们离开家乡的第七天了。不管是什么地方,大家都希望早日到达,因为旅途之苦是不言而喻的。
山区和平原的景象是不一样的。家乡一夜落雪,第二天必然白茫茫一片,因为家乡是平面的,雪落得均匀,很少有裸露的土地。大山里却不同,这里山峦叠嶂,到处悬崖峭壁,雪景自然是立体的,像层次丰富的黑白版画。
我们沿着头天上山的路下山,上山不易,下山就更难了。台阶上积着厚厚的雪,稍不留神,就可能摔个仰八叉。况且,头天爬山过猛,歇了一夜,双腿肌肉反而疼痛起来,一抬脚,大腿根部肌肉便产生撕裂的痛苦。没有办法,必须一个跟一个往下走。我猫着腰,尽量把重心压低些,不时用手触摸着冰冷的石面,一步一步往下挪。
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沿着汽车站门前并不宽敞的马路一溜排开,汽车的挡风玻璃贴着红色的编号。我被安排在二号车上。上车时我发现驾驶员抱着一挂重重的铁链往轮胎上套,觉得稀奇,就趋步向前,问师傅何干?师傅头也没抬冷冷甩出一句话:“没看见下了大雪呀,不上防滑链你敢坐?”我“噢”了一声,仍是一头雾水,还是头一次看见汽车穿戴防滑链。
我们那批兵都是从临颍入伍的,一百二十人,分乘四辆卡车,每车三十人,编成纵向三排。两边两排的人可背靠着车厢帮子,有个依托。而中间一排,四处不沾边,路上甩来抛去,自然不太好受。大家一上车,就往两边挤,争抢边座,被王连长厉声喝停,然后按花名册呼点,大家按顺序一一就座。坐在中间的嘟囔着嘴,老大不高兴。这种卡车是运货的,没有座位,王连长就让我们把背包垫在屁股下面。
雪仍在下。卡车上面覆盖着绿色的油布,油布上面积着一层厚厚的雪。人上齐了,坐定后,王连长清点人数。清毕,喊“赵某某同志,你,”王连长用手指着我,“你是二号车车长,负责车上的秩序和安全。大家坐好了,不许打闹,不许随便站立,更不许随便走动。”然后“咣”的一声关上两扇铁门,“叭”的一下上了锁。
车厢内立马暗下来。
汽车发动了,起步了,好像在下坡,外面的一切都看不见,全凭感觉。当时一点也不知路情,后来才知道这是一条弯多、坡陡、危险的山路。司机常年奔驰在这深山峡谷,对雪天跑山路也司空见惯。他是货车司机,很容易就把我们当成了一车货物,车开得有些“油”,有点“野”,遇上急转弯,车速又快,我们屁股下面的背包又没有“根”,两边抛来抛去,新兵们发出一阵阵的嚎叫。
不久就有人开始呕吐,但找不到地方吐,只好爬到车厢后面,拉开一寸多宽的门缝往外吐。若遇转弯,嘴很难对准门缝,结果喷出去的少,洒在车内的多。连长抬举我,命我当车长,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坐在中间的最后排,属最差的位置,我的身上被他们弄得污浊不堪。车厢里弥漫着浓浓的酸臭味,令人感到恶心,喊爹呀娘啊,受不了了。但没有办法,路还远着呢。王连长坐在一号车驾驶室里,看不见这里发生的一切,自然也管不了这多,弟兄们,自作自受吧。
又有几个忍不住往后厢爬,有一位还没爬到位置就“哇”地一声涌出一摊没嚼烂的早餐。我的身上斑斑点点尽是秽物,只好用手指把它们弹掉。发现袖子上还粘着几截涪陵榨菜,胃里立时一阵痉挛,还好,我挺住了,始终没吐出来。
在野山关公社的绿葱坡大队,汽车停了,车门打开,王连长叫我们下车吃午饭。
我的腿又僵又麻,好不容易被人拽下车来。一下车,就被亮光刺得睁不开眼睛,揉了好一阵子,定睛四下一望,好家伙,立即就被眼前的景色惊得目瞪口呆。
据当地老乡介绍,这里经历了几场大雪之后,雪没有化掉,被寒冷给凝固住了。山上、树上、房上、岩石上,都覆盖着厚重的冰雪。客栈的房檐垂挂的冰凌足有两三尺长,路边的电线比家乡碾场的石磙子还粗,一个真正的冰天雪地。
汽车在大山里颠簸了整整一天,晚上十一时,终于到了山城鄂西。一个军事机关的门口,张着灯结着彩,有并不热烈的锣鼓鞭炮响声,有并不多的军人夹道欢迎。汽车灯光照射下,我看见大门上方悬挂着一条横幅,红底黄字:
“热烈欢迎新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