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2年3月,罗马之夜。一群朋友正在玛尔维达夫人家里聚会,门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这时,仆人特里娜冲进屋子,在主人的耳边笑着耳语了几句。
玛尔维达从桌子上抓起一把钱,匆匆地离开了房间。很快,她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他叫保尔.雷。
“保尔,你过来跟大家认识一下。”玛尔维达亲切地把他介绍给大家,仿佛保尔就是她的儿子一般。
保尔突然看到有这么多的人在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就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正在被罚站。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滑稽,但那分明的轮廓和闪亮的眼睛,给我的感觉是,这是一个善良小伙子。
玛尔维达夫人是位传奇的女性,已经六十六岁了,被称为德国妇女解放运动的领导人。年轻时崇尚自由,脱离基督教会,参加了德国的社会革命,曾经遭到汉堡警方驱逐。她在伦敦结识了一批从欧洲大陆流亡到英国的激进人士,并写下了一本《一个女理想主义者的回忆录》。后来,她长期定居在罗马,她的家就是一个文化沙龙,一大批哲学家、思想家、艺术家和诗人云集在她的周围,大家发表着自己不同见解。
保尔是玛尔维达夫人一个多年的朋友。那次,他从蒙特卡罗赶来,还清了向旅馆服务员借的旅费后,又去了一趟赌场,输掉了身上最后一个银币。最后,还是玛尔维达夫人去帮他解了围,将他从赌场里“赎”了出来。
尽管保尔的出现有些滑稽可笑,但我对这位年轻人有种天生的好感。那天晚上,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地谈论着各种话题。在回家时,我们穿过月光下的罗马街道,顺路结伴而行,边走边谈,直到走回我所住的小旅馆。
意大利的罗马是一幅拼贴画......在罗马我能看得最清楚的就是它的太阳。相比莫斯科、柏林和苏黎世,这是一个温暖的地方,这里的海洋气候有助于我的身体的康复。在温暖的春天里,我的身体一点点地痊愈,心里的创伤也在一点点地弥合。
脱离教会,抛弃教义,玛尔维达夫人和我几乎有着同样的经历,让我我们互相欣赏。玛尔维达夫人专用一种革命者的语气对我说,任何事情都要拿得起,放得下,治愈情感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这样,对一个女人来说,才会有新的未来。
我独自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和洛基特,明知不可能,不如从心里放弃得干干净净。如果上帝只允许每人打开一扇窗,那么只有关上一扇窗,才能打开另一扇窗。
让我意外的是,上帝在替我关上基洛特这扇窗口时,又很快地打开了另一扇窗口——这个年轻热情甚至有些滑稽的保尔,闯进了我的生活。说来也许是一种缘份。本来,保尔给大家的第一印象是他的窘境,但我看到的却是他的善良。
有了那次罗马街头的深夜交谈之后,保尔和我明显亲近起来,似乎总有着说不完的话题。我们常常在玛尔维达家见面,参加沙龙的讨论,夜空中繁星星点点时,我们在罗马街头信步而行,有时还会走进街头小巷,探看当地人的夜生活。
保尔出生于犹太家庭,父亲是普鲁士的一个地主。他曾经参加过法德战争,受了伤,后来他到大学里学习哲学,写下了《论心理观察》等论文。在哲学方面,他受叔本华的影响较大,对人生充满着悲观。他和同为哲学家的尼采,还有玛尔维达夫人在几年前就已相识,并一起在意大利的海滨共同生活过一些日子。
我们每一次深夜散步,都是一次心灵的撞击。尽管这算不上谈情说爱,但是我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在一点点地拉近。谈话时,我说起了失去上帝的那段经历,因为我还没有完全找到合适的答案。
保尔告诉我,在孩子的世界中,上帝就像童话故事中的白马王子,神圣不可侵犯,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理解力也会成熟,这种信仰的力量会发生变化——要么增强,要么萎缩,这和人的内在自我有关,不涉及到品质,不关乎对错。
我发现保尔不仅是一个有学识的人,还是一个可以交往,并能信赖的人。在异乡的罗马,尽管有玛尔维达夫人关照,但我还是希望有一个男人像哥哥一样地保护我。因为我的肺病已基本康复,母亲已经做好回俄罗斯的计划。
这个时候,我的心中突然形成了一个计划,在我母亲离开罗马回去之后,我还可以和保尔继续交往,接受他的保护。这与我做的一个梦有关:在一个面朝大海的大工作室里,有一张大桌子,我和几个男人一起围着桌子讨论问题,时而激烈地争论,时而又开心地大笑起来。工作间通向几间卧室,我们每个人住一间,大家亲如兄妹,尽管彼此不是亲属关系,但是一个和谐的大家庭。不同性别之间,也有着纯洁的友谊。
在玛尔维达家的讨论,让我感到,无论是在思想素质上,还是在思维能力上,男性都明显高出于女性。因为当时多数女性尚未走出家庭。我更愿意与男性交往,从他们身上吸取知识或思想的养分。在当时的我看来,只要大家心心相映,男女之间也可以维持纯洁的友谊,或者充满着兄弟姐妹般的亲情。
在我的这个计划中,书房里摆满着书籍和鲜花,我们在其中快乐地学习,书房的两边是两间卧室,我们在两间卧室之间可以来回走动,就像是两个同事,一起喜悦而认真地工作。对于我的这个计划,保尔有些茫然。他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交往的目的,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友谊,它还会有其它的东西。”
不过,保尔并未对我的计划明确地提出反对。但意外的是,有一天,他来到我母亲的住处,当着我母亲的面,向我提出求婚。
这真是一个彻底错误的行动,没有提前跟我通气,让我感到既无奈又愤怒。本来,我母亲已经听到我和保尔深夜在街头牵手散步的传言,心中充满着怒火,随时可能牵怒于他。不过,这次见面,我母亲对保尔的印象不错。保尔三十二岁,知书达礼,不像传言中那样轻狂。在我母亲看来,如果我和保尔结婚,也不算什么坏事,至少与四十多岁的基洛特相比,保尔更适合做她的女婿。
问题主要出在我这儿。我与吉洛特那段没有结果的恋情,给我的伤害太深。我还没有准备好去爱一个人,何况是去结婚。毫不夸张地说,我想重新打开的一扇门,是友谊,也可以是爱情,但绝对不是婚姻。
对于一个二十一的女孩子来说,在刚刚失去一段恋情之后,不必急着用另一段感情来填补。这和我在三十岁之后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虽然我很喜欢保尔,但我得首先让他明白,我要的爱情生活是自由的、独来独往的、完全不受约束的。婚姻明显不能给我所要的这些。我们可以彼此欣赏,彼此喜欢,但我还没有想把这种关系变成一纸婚约。
“要么结婚,要么回国,绝不允许男男女女住在一起,又不结婚,那成何体统?你死去的父亲会说我如何没有管教好你。”母亲给我下了通牒。
我可怜地跟我母亲作斗争,因为她叫我的兄弟们来,帮她无论死活都把我都拖回家去,不让我在罗马“丢人现眼”。作为一个有着贵族头衔的将军夫人,她不能接受我这样的生活方式。
接着,我母亲又去求助玛尔维达夫人,希望她能出面劝劝我。在这一点上,玛尔维达夫人几乎比我母亲还偏见,毫不动摇地支持我母亲的那个神圣化的传统。玛尔维达作为妇女解放先锋,更多的体现在远大的理想上,她身上流的依然是贵族的血统,在具体的生活方面,她依然保留着上流社会的体面。
我后来了解到,保尔在某种程度上确实该受责备。他有些冲动,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想法,并且表示不向玛尔维达的原则妥协。尽管玛尔维达的原则早就已经受到了挑战——保尔和我手挽手一起回家。我母亲对此也有所耳闻。理想主义者往往急于躲避任何对他的原则的一丁点“坏印象”,所以我发现理想主义能够扰乱我们对个人自由的强烈追求。我对别人的判断往往过于敏感,这会激化事情朝矛盾方面发展,没有想过退一步会海阔天空。
我给在彼得堡的基洛特写信,讲述了我当时遭遇的困难,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和指导。因为对我来说,世界的这座大门是他帮我打开的。他在回信中似乎也不想帮我。后来,在3月13日,我给他回了一封信,表达了我的愤怒和失望。
信的内容如下:
我把您的信至少读了五遍,但我还是不能明白您的意思。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还以为您是在给我唱赞美诗呢。我还是想谈谈我的情况。
首先,我不仅着迷于某个纯粹的幻觉,而且正在把它转变成现实;其次,那个现实可能跟您自己所选择的那些个人行为有关,所以它几乎充斥着心灵的敏锐。可是,您说我整个的想法都只是幻想,在现实生活中只会增添苦恼;您还暗示我不可能对保尔那样的男人作出真正的判断,因为他们要比我年长得多、智慧得多。
可是,从人性的角度来看,对于我而言,保尔是重要的。他还没有完全被征服。他还有点不知所措。不过,每天深夜,从玛尔维达家的聚会出来之后,我们都要在罗马街头的月光下散步,我会趁那个时间更多地了解他。
玛尔维达也反对我们的计划。为此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非常喜欢她,不想因为这件事让我们的友谊蒙上阴影。我现在已经意识到:很久以来,我跟她一直都是各执己见,甚至在我们取得一致意见时也是如此。她一直在说“我们”不应该这样做或那样做,“我们”应该试试这个——这个“我们”到底是谁,我现在真的说不清楚了。
我不能根据某个现有的范式来生活,我也永远不想成为其他任何人的模范。我想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不管这种安排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至少应该让我试着自己安排一下。这不是一个我要遵循的某个原则的问题,而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它存在于我的内心,随着生活本身而发光,它会爆发出出自心灵的欢笑。
您说,您一直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那些纯粹精神的目标,用那样的目标来代替我。那么,您说的替代是什么意思?如果在这些目标后面还有目标,如果为了那些最终的目标,我们必须放弃世界上最难得的东西,比如自由,那么我倒是希望自己一直处于替代之中,因为我不想为任何理由放弃自由。我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自由。我的自由刚刚到来,我一点都不怕为它去进行虔诚的、快乐而艰苦的战斗,相反,我要让自由到来!让我们来看看那些所谓的无法逾越的障碍,是否真的出现在大多数人的生活之中。事实终将证明,它不会给其他人带来任何害处!但是,如果您不给我精神上的支持,我肯定会感到震惊。
我一直视您为我的精神导师,您也是这样做的。我从您那儿所需要的,远远不止是劝告,我需要的是您的信任。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信任——我所需要的是,不管我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您都信任我。这种信任将留在我们所要分享的所有事物之中。通过您,我将变成我自己,这也是您一直所期盼的。
您的小女孩 露
给基洛特的这封信,是我的自白,也是我的宣言。将我想做的,将我想说的,都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让我不再如鲠在喉。但是,我不知道这对一个曾经爱过我的人,也是一种伤害。
就在这时,另一个人闪电式的走进了我的生活。他就是尼采,保尔和玛尔维达共同的朋友。
此前,玛尔维达和保尔都跟我说过尼采,说他是位非凡的男子。玛尔维达对年轻近三十岁的尼采,十分钦佩,她给我朗读过尼采格言式的作品,说他为了保持自己的自由与大名鼎鼎的瓦格纳决裂了。我从他们的谈话中了解到,尼采是一个非常严峻的哲学家,又很敏感,一旦遇到他感兴趣的话题,他会滔滔不绝,思维毫不迟疑,他最擅长的是在孤独中思考。
比如《曙光》这本书,差不多每句话都是尼采在热那亚附近的群岩中构思出来的。“我独自一人呆在那里同大海商量。在黑暗中,努力地追求着自己的白天、自己的拯救和自己的曙光。”敢于捣毁对于道德的信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快乐的科学》,则是一部来自尼采的格言集,都是即兴、精练的短章,充满着诙谐和睿智,不时冒出思想的火花。
尼采1844年10月15日出生于德国莱比锡以南几公里的洛肯镇,这一天也是国王威廉四世的诞辰日。父亲是一个曾经两次受到国王接见的牧师,尼采在这一天出生,让他感到这是上帝特别的赐予,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尼采出生时,奶奶仍然健在,家里还有两个姑姑,一个小两岁的妹妹。一家七口,五女二男。尼采在一群女人呵护下长大。1869年2月,由于里奇尔教授的推荐,25岁的尼采因在语言学研究方面的突出表现,在未获得博士学位之前,被巴塞尔大学破格聘为语言学副教授,这在该校可是破天荒的。这年3月,尼采又免试获得博士学位。4月,尼采获得了瑞士公民权。5月28日,尼采在巴塞尔大学博物馆主厅发表了题为《荷马与古典文学》的就职演说。他说,语言学不是一门纯科学,而是与艺术紧密地交织重叠在一起的。这个演讲,提高了他在语言学界的地位。一年后,尼采被转为正教授。学术地位上的快速提升,这在当时整个德国极为罕见。
这真是像传说一样的奇男子,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这时的尼采因为健康方面的原因,已经辞去了巴塞尔大学的教席,像只候鸟一样在南欧各地飘荡,为了身体和写作,寻找最有利于自己身体的环境。考虑到他的特殊性,学校每年给他一定的津贴,作为生活上的补助。
尼采对气候环境特别敏感,认为巴塞尔等地的环境扼杀了他的思维,倒是意大利南部的湖畔或海湾,适宜于他生活和思考。
玛尔维达写信给尼采,邀请他到罗马来,并告诉了他,这里有个新来的俄罗斯女孩,个性很独特,思想也与一般的女子不同。接下来没几天,尼采从迈西那来到了罗马。在孤独中云游的尼采看来,到罗马来,不仅可以在玛尔维达家的沙龙享受到思想的盛宴,还能享受到免费的午餐,甚至连洗衣服也有仆人代劳。
一天早晨,在圣彼得教堂,尼采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尼采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是从哪颗星球上一起掉到这里的?”这是一个多么诗意的人,说出来的话让我十分惊喜,简直让人相见恨晚。
这一天,我多半都是倾听着尼采的谈话,偶尔才插上一两句话。他的思想的力度甚至扰乱了我的睡眠,他的气质让人觉得他是独一无二的。我还注意到他那双手就是天生弹钢琴的料,引得我几次不由自主地凝神,他的眼睛虽近半盲,但流露着真情。
这是一场无法预料结局的奇遇。
玛尔维达邀请尼采前来,是保尔的主意。保尔想通过这种方式,让我有留下来学习的理由,继而缓解我和母亲之间的紧张关系。尼采来了,这样一个知名的教授,如果能够收我为徒,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来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