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还只是生活上的困苦。最令人恐怖的是革命本身,革命影响了一大批人,让他们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二哥没有强烈的政治倾向,也没有强烈地保留他的政治观点——他曾经跟近卫军党有过松散的联系。在傍晚时分,那个慈善的仆人跟他一起坐在屋前的一张长凳上一边休憩,一边看着这世上的革命巨变,就好像不是主人跟仆人换了个位置——一个由高到低,一个由低到高,而像是第三者说着他们俩的故事,而且那个第三者也正在体验那个革命性的事件。也许,在那个农夫的天性中有某种俄罗斯人特有的东西导致了这种情况。我哥哥羡慕地写道:“与街头的那些暴力比起来,这个没有文化的家伙是多么聪明友善啊!”我们只能说,他们俩一个很难放弃原有的身份,而另一个很难一下子就信心倍增。在世界历史的转折关头,他们就好像被重新定了位,这是因为形势的力量所致,而不是他们俩自身来决定的。
不过,在所有这些事情中,最感人的是家庭成员间的亲情。在社会土崩瓦解的时刻,相互之间的亲情支撑显得格外重要。就好像他们身处一个小岛,而岛的周围是汹涌的波涛,苦难促使家庭成员拥抱在一起。到了那种情况下,人与人之间自然地放弃各种争论和分歧,支撑并安慰他们的幸福和温暖的感觉,才是真正的亲情。由于国家制度发生了变化,国家与国家之间也互相关上了信任的大门,这种亲情一时间被人为地隔离了,但人们还会从关于人生的古老诗歌寻找这种亲情,让它们带来再生的、伟大的力量。在另一方面,在那些已经获得自由的青年人中间,毫无疑问有一股同样激动人心的力量——伴随着它的是一些新的可能性,由于把握不住分寸,这些可能性会使人做出野蛮的、非理性的行为。
大哥一直是母亲的顾问和支持者,他在战争爆发后不久就死于心肌梗塞。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对老母亲来说,有着说不出的痛楚。她孤独地生活着,好在身边有爱戴她的儿女和孙儿孙女,她过得还算快乐。在她人生的最后年月里,我们给她从亲戚中找了个陪伴的人,这样我们就可以让她得到比较好的照料,总有人跟她一起说说话。不过,她更喜欢独来独往、自由自在,按自己的意愿做事。尽管她喜欢儿孙绕膝的尘世幸福,但她更喜欢独自生活。甚至她读的书都很少是听从别人的推荐,她几乎不看坊间的热门书籍。她最后满怀热情阅读的书籍竟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真让我佩服得不得了。也许只有她这样平静的心境,才会拿起这样一本大书,一页页地读下去,每迎来新的一天,她就会往下翻若干个页码。在年迈的岁月中,她与历史一起终老。
在回想起她在八十岁之后的那十年生活时,我禁不住想起了这样一个情景。有一次,我去看望她,她表现出信心满怀的斗志:作为一个笃信宗教的人,她感到自己有责任在生命终结之前,一劳永逸地把魔鬼赶走。我忧虑地问她,是否从来没有冒过失去上帝的危险,因为真正决定这些事情的就是上帝。她耐心地解释说:“你不懂,所有这一切都影响不了上帝。这些年来我已经跟他商讨过了,他最终会把魔鬼驱逐的,现在只不过,我想帮上帝提前完成这个心愿。”她不否认,晚年之所以会在思想上出现激烈转变,其根源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她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一个个地变成了魔鬼的猎物,所以她要坚决地将魔鬼驱除。母亲在晚年的时候,她跟我的关系比年轻时和缓多了,她不再阻止我做什么,只会平静地看着,如果我受伤了,她会张开自己的双臂,将我拥抱。
我的哥哥们都不信教,但他们保持着传统的骑士风度,为了他们信教的妻子和我们的母亲,继续参与一些教会的仪式。在整个这段时间内,母亲从来不做任何可能会导致内心冲突的事。我们每每可以看到,她宁愿跟随自己一时的冲动,宁愿在事后仔细回想,然后再随着环境调整自己的言行。
关于母亲内心状态的平静,我常常会回忆起另一个情景:那是在她吃早饭的时候,她坐在那儿,湛蓝的眼睛看着我闪闪放光。我有些恼怒,以为她是在嘲笑我。实际上,她是在为头天晚上她做过的一个梦而发笑。最后我们把这编成了一个笑话。我们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默西卡度过了一个不太快乐的白天,她就会在当天晚上用一个愉悦的梦来补偿。在她的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在她的耳朵快要聋掉的时候,她照样能发现快乐——她跟那些耳朵同样不好使的朋友坐在一起,每个人都谈着自己的过去。她会心地笑着说,他们中的每个人——包括她自己都注意到,其他人其实并没有在听,但每个人都在说着。听不见了,那就说吧。能说,也是一种快乐。
除了读书,她最喜欢消磨时间的方式是在窗前或户外观察自然。夏天,窗外绿阴如盖,繁花似锦,旺盛的生命力让她感到快乐。即使在晚秋,她也会站在城市里的窗户前,跟大街上的一排排树木交谈,就好像它们都是这个城市的精灵。她也乐于观看那些照在树木上的光产生的的变化不定的光晕。她的公寓里放满了自己养护的阔叶植物——她不喜欢身边有动物,除了闹腾之外,还嫌它们到处拉屎拉尿。到了晚年,她更加热爱植物,就好像是为了加强她的孤独感似的。她对自己所拥有的每一件东西都照顾得很细致,每隔一段时间,她就默默地把这一件或那一件交给我们。一段时间以后,我们必须回赠东西给她,以免她的公寓看起来空空荡荡的,让她显得更加孤独。有时,她给人的感觉是,她似乎是一只即将自由飞逝的鸟儿,为那些小鸟留下装饰巢窠的羽毛。母亲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提前送给了我们。我感到,她这些举动显示出了她对生与死的某种基本看法:与其被死亡抢走,还不如活着送人。财物都是身外之物,很快她就再也不用害怕人生的匮乏了。那是另一个世界,通行的应该是另一种货币,有多少卢布应该不是很重要了。
说到我母亲,尽管我与她有些隔膜,我对人生的态度也跟她的很不一样,但她曾为我做了那么多。尽管在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曾反对我到国外生活,但她还是陪伴我在国外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把我生成一个男孩,对此一直感到失望。我很努力做一个符合她理想的女儿,结果却恰恰相反。不过,在我怀着最大的痛苦冒犯世俗规范期间,默西卡默默地承受着外界的压力,跟我并肩站在一起,对付着整个世界的闲言碎语。她甚至在为我感到痛心的时候都信任我,让我感到只有她和我才是彻底相互了解的。她像盾牌一样,把我跟那些恶意的的误解隔开,让我没有受到过多的伤害。
当我在国外度过那些美妙的青春时光的时候,我只意识到她那默默的母爱的支持,我从来没有真正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对于一个女孩来说非常重要。我有时甚至会讨厌她那些与我完全相反的思维方式。我一向是个自我中心主义者,我从来不悔改。她从德国回国后,在一封信中委婉地表示,希望看到我有稳定的婚姻关系,过着幸福的家庭生活。当时我才二十岁,我很不友好地在回信中说,“跟保尔在一起,我感到十分稳定。这不用您来操心。”
母亲也许对此很生气。她不赞成我总是过着漂泊的生活,包括感情也是这样。直到我与安德烈亚斯办了婚约之后,母亲才来看望我,并且和我们住了一段时间。我们详细地讨论过所有这些事情,我被深深地感动了。看着她满头的白发,我突然想冒出一个念头:“她是不是为我愁白了头发?”不过,这种情绪中也夹杂着幸福,还伴随着我对她的爱戴和尊敬。她为我发愁,说明她在内心是爱我的,只不过没有父亲表达的方式那样外露。现在我找到了向她表达爱戴和尊敬的方式,因为我们最终又相互和睦地生活在了一起。
实际上,这显示了我跟我母亲在本性上的最大的区别:她一直在为别人尽义务,一直在做着自我牺牲,一直在被性格中的某种几乎与生俱来的英雄气概所激励。也许这是一种男人的特质,但她表现得很精致,所以她在无意之中具有十足的女人味。而我内心的斗争从来没有如此严峻过,哪怕那是针对我自己的斗争。在那些我所期望的事物中,从来没有一种是因为真正有价值而使我为之奋斗的。人们发现我要么默默承受,要么刀枪不入,爱憎分明。那些事物把我外在的和内在的生活全都结合在了一起,关乎我的整个存在。
“这世界不会给你所有的一切,你要相信这一点!如果你想拥有整个的人生,你最好趁年轻有力时把它抓紧。”我常常用让这首小诗来开导自己。
我一直觉得,所有那些最美最有价值的东西都是上帝赐予的礼物。我在这里还要表达对父母的感谢:正是他们坚贞不渝的爱,他们周围充满了这种爱的气氛——让我得以拥有对世界的信任感,它在我的内心里就像一种信仰,已经扎下根来。
在我后来的人生中,经历过很多事件后,我开始明白:爱和信仰这些东西,可以深深地植根于一个人的内心,在我们的心智最为成熟的时候,开出美丽的花,结出美味的果。有一天早上,我在树林里漫步时,意外地看见了一丛蓝色的龙胆花,这种花有药用效果。我一直想采摘一些给一个朋友治病,但是当时我心里正在努力地想着某个问题,我不想在那一刻因为采摘花朵而打断自己的思路。后来,在回家的路上,我意外地发现自己手里捧了满满一束花朵,这让我自己都感到万分惊讶。我现在还记得,为了不让自己去采摘花朵,我当时是多么坚定地不让自己的眼睛去看那片林地。我又是怎样地蹲下去,去采摘那些花朵的呢?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很容易把这些花的出现,看作一个奇迹,但我没有这么认为,就像我没有因为自己迷失在思考中而笑话自己。相反,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发现自己高兴地喊了一声:“感谢上帝!”
我在国外生活期间,基本上是每年回一次国,或者至少每一年半回去一次,去探望我母亲。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我们相互道别的情形。由于火车在早上很早就要开行,我们在头天晚上就做了道别,准备第二天早上不再打扰她。天快亮的时候,当我尽可能轻地走过大厅,母亲突然站到我面前:她赤着脚,穿着长长的睡衣,雪白的头发蓬松着,发卷有点乱,像个孩子似的——她那双湛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清澈而深邃。有人曾经这样地描述过:如果你心里有什么坏想法,你最好别去看别人的眼睛,因为它们会让你羞愧。
母亲看上去好像刚刚被从梦里唤醒似的。
她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只是用身子靠着我,然后抱着我。母亲一直保持着苗条而直挺的身材,但她在生命的最后的岁月里,还是缩矮了一些,因而我能一把抱住她那虚弱的身体。
这是宁静而温柔的时刻。我们俩感到了相同的幸福和相同的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到现在还在等待?”母亲说。
这话是母亲一生赠予我的最后的礼物。不久她就去世了。
母亲辞世时,我正在由彼得堡经芬兰乘船前往斯德哥尔摩的旅途中。
亲爱的默西卡。我的老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