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俄罗斯旅行之后,里尔克似乎迷恋上了古老的俄罗斯,他每每带着一种复活节的情思,回想起这个国家。仿佛这是他的一次精神复活,他在这里仿佛找到了曾经缺失的童年和故乡。这种情结在他写于这个时期的《定时祈祷文》中清楚地露出了端倪。
于是,我们计划着进行一次更为完美深入的俄罗斯之行,以便对俄罗斯进行更加深度的理解。
俄罗斯是我的祖国,我每一次回国,都有不同的感叹,并且我把它写进了诗歌。在《古老的俄罗斯》这首诗中,我是这样写的——
你像是一个没有出过远门的年轻人,
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受的苦难,
如果拿你跟那些已经成熟的人相比,
你所有的行为看起来都是那般孩子气。
你的房子依然颜色鲜艳,
就好像挨饿时依然不忘玩耍。
你喜爱金币上的多重色彩,
红的、绿的、蓝的,还有白的。
但是,如果有人仔细观察,
他对你温和的尊敬会变成嘲笑。
就是那个调皮的孩子,
他把俄罗斯建立在上帝的脚下。
第二次俄罗斯之行是在1900年的夏初。这一次,因为只有里尔克和我一起同去,我们在俄罗斯呆的时间更长,对俄罗斯进行了更广泛的接触和体验。
我们第一次拜访托尔斯泰是在他莫斯科的别墅里。这年五月,我们第二次去拜访他,则是在他的世袭领地雅斯那亚·波良纳庄园,离图拉市有十七俄里。
在去之前,莫斯科大学的文学教授斯特罗申克给我们朗读了托尔斯泰写给一个老妇人的信件,从中可以看到托尔斯泰在那一段时间在思考些什么。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痛苦和肉体的死亡,当然是可怕的。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成年人,一个不再幼稚的年轻人仍然能够快乐地生活,哪怕他的生活是一种纯粹的享受。追求幸福和享乐,不可能是一条正确的生活道路。在了解到我们将要直面可怕的肉体死亡的情况下,我们的生活不可能因为对幸福和享乐的追求,而不受任何的破坏。与此相反,假如我们只是满足天父的意愿而活着,那么我们的生活不仅不受任何的破坏,相反我们还会拥有双倍的勇气,获得双倍的安慰。我并不是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只是每天努力成为这样一个人。我祝愿你们也能如此。如果我们把生活看作是一个有待完成的任务,那么我们就会无忧无虑地获得宁静,那种就连死亡也无法恐吓、无法改变现世的任何幸福都无法企及的宁静。”
这让我们对托尔斯泰有了更深切地了解。
我们这次抵达波良纳庄园的时间是五月十九日。这一天,天空中灰蒙蒙的,忽晴忽阴,傍晚下起了小雨。这里的风景非常迷人,散发着典型的俄罗斯的味道。大地跌宕起伏,连绵不断,草原上大片大片的铃兰正在盛开,数不清的勿忘我在雨后闪着蓝色的晶莹。桦树随处可见,树干雪白发亮,间或有几棵古老的杉树正在抽出绿色的嫩芽。托尔斯泰的长子里沃维奇陪着我们穿过花园。
托尔斯泰出现在前厅玻璃门时,就给我们留下了一种令人震憾的印象。我感觉他是一个高度精神化的人,一个不再属于尘世间的人。他身体瘦削,身穿黄色针织西式夹克,高高的帽子下白发翘起,清瘦的脸庞神采奕奕,双眼仿佛能洞察一切。当一阵风从一侧猛地吹来,他瘦削的身材更有一种超然脱俗之感,仿佛一个遁入空门羽化成仙的道者。
在他的家里,他是一个孤独的人。即使他坐在家里那间挂满了祖先的画像的大餐厅里的座位上,也显得和周边有些格格不入。比如,家里人吃着烤肉,而他只吃点燕麦片和白菜汤。他个人的房间跟其他任何房间比较起来,俭朴得和农民的卧室没有什么两样。他有时坐在自己手工做的椅子上休息,有时还做点力所能及的手工活,不让自己变得没有一点价值。
因为生活观念上出现变化,托尔斯泰的家人正在和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闹别扭。托尔斯泰决定放弃自己的庄园、房产和土地,甚至还要放弃自己的图书版权,他的家人不能接受他的这种思想。如果这样,整个家庭的好日子就没有了。我们事先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这次冒昧的拜访来得不是时候。
当时正是吃午饭的时间,但托尔斯泰的夫人并未有留我们吃饭的意思。托尔斯泰似乎也察觉了家人对我们这次来访的不快,为避免更多的尴尬,就将我们带到了屋外的庄园。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在小径上,托尔斯泰时而沉默,时而回头问我们几句话。他问里尔克:“小伙子,你目前在做什么?”里尔克有点胆怯地回答道:“在写诗。”托尔斯泰似乎来了兴趣,打开了话匣子。托尔斯泰把各种抒情诗都骂了个狗血喷头,说这是虚伪在作祟,应该统统丢到伏尔加河里去。
我们不太同意他这样发牢骚,但没有想到这是因为他的心情正糟。正当我们要离开庄园时,碰见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情景。远处走来一个年迈的香客,他弯着腰的姿势像极了我们身边的这位老人。他不是在乞讨,他是向我们打招呼。托尔斯泰一直在走路,并没有注意到远处的那个香客。我和里尔克既要注意托尔斯泰说些什么,目光又被那个香客的每一个动作所吸引。他走路过程中的每一次小小的犹豫,都使人想起托尔斯泰。
初夏的草地上铺满了花朵,我们在波良纳庄园的小径上慢悠悠地走着。只有在俄罗斯的大地上,你才会处处碰见长得这么高、颜色这么深的花朵。甚至在森林的阴影中,也让人难以置信地有大片的勿忘我,像毯子一样覆盖在沼泽地上,闪着诱人的光泽。
托尔斯泰突然停下他那充满活力的话语,弯下了腰,两只手做成杯状,就好像他要去抓住一只蝴蝶——他举起一捧勿忘我,放在唇边,仿佛是在啜饮花朵的芬芳。然后,让它们散落到了地上,身后留下了一片乡野的馨香。
那个香客的话语充满了敬意,继续从远处传来,又消失在远处。我们似乎听见他说:“有这样的机会见到您,我感到很高兴!”他是在向托尔斯泰表达着他的敬意。
这次邂逅以后,里尔克开始注意每一个走近前来的俄罗斯农夫,他热切地希望能在他们身上找到淳朴与深刻的融合。不过,这往往有些枉然。有一回,我们跟两个农夫一起在莫斯科参观特列恰科夫画廊,其中一个站在一幅题为《吃草的牛群》的巨幅画作前,得意地说道:“母牛!我们天天见得到,对它们是了如指掌!”另一个人则说:“那些母牛是为你画的,所以你会喜爱它们。尽管它们跟你八杆子打不着,但你得喜爱它们,你知道吗?”也许他被自己的解释惊住了,那个农夫把疑问的目光转向里尔克,而里尔克就站在他身边,正在盯着他看。原来,再纯朴的农民也可能有着狡黠的一面。
告别托尔斯泰之后,我们去了图拉,然后又去了基辅。基辅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建镇历史有1300多年,城中仅博物馆就有26座。这里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安德烈耶夫教堂、基辅洞穴大修道院等宗教建筑名闻遐迩,让我们再一次体味到俄罗斯浓厚的宗教氛围。
在基辅短暂停留后,我们先是乘船沿着第聂伯河航行。船上有一群朝圣的香客,穿着好看的民族服装,男人哼着一些俄罗斯小调,女人们或织着衣袖,或补着裙子。不过,他们在一个神父的带领着下船时显得有些慌乱,情绪低沉,可能是因为他们在朝圣进香之后,仍然要回到他们忧愁和痛苦的日常生活中去。
在克雷曼楚,我们在落日的余晖中改乘火车,不久天空中星星闪烁,圆圆的月亮挂在半空中。气温渐渐变冷,仿佛进入秋天一样。这时,我们进入了波尔塔瓦州。广袤无垠的绿地,周围环绕着栗子树、白杨、山毛榉,风车在山坡上不停地转动着,间或闪过一座有着俄罗斯特色的教堂。这里和基辅少有相似之处。
这里的农舍都是木质结构,屋顶上铺着厚厚的一层干草,屋檐稍微向前探出,然后被廊柱顶住。房子的四周刷上了亮丽的油漆,色彩十分绚丽。我们看中了一座三开间的房子,客厅在中间,两侧各为一间大卧室,房主一家人住在其中一间,另一间出租,窗台上放着干枯的鲜花,房子看起来很整洁。屋后还有一个小院,小院的后门连接着通向山上的小路。房主要价一万两千卢布。前几天,我们看到一座小一点的房子,但看起来有点脏,不合我们的心意。
吸引我们的,还有这里让人心旷神怡的风景。附近有一个很大的庄园,庄园主似乎离开了,把这片美丽的园子留给了鸟儿们。我们在那里稍作停留。两天两夜的旅程,把我们从俄罗斯的西部带到了东部,这里不一样的风土人情和有些听不懂的方言,让我们产生了继续前行深入俄罗斯腹地的想法。
里尔克把俄罗斯当作故乡一样地进行研究。他发现了俄罗斯的两大特点:一是俄罗斯的虔诚精神,二是俄罗斯的历史进程。这是一种对困难和任务的洞察和观照,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俄罗斯处在东西方交汇的地理位置,这种糅合反而阻碍了发展,让这个国家无法朝着一个方向大踏步地前进。里尔克惊奇地发现,这个特点和自己有着某种惊人的巧合,他愈发对这个广阔、神圣的国土产生了喜爱之情,好像自己就是俄罗斯的儿子。
里尔克把自己最个人化的需要和热爱投入到俄罗斯的历史和神话,直到让它爆发出来。从此,结结巴巴的表达变成了清晰的发音,对于俄罗斯来说,里尔克不再是一个陌生而羞涩的来访者。
换了几次马车,经过沃鲁内西,我们到达萨拉托夫,下榻在一处带阳台的房子,房子外墙刷成红色。几天的奔波,我有些累了,就上床休息了一会儿,里尔克则兴趣盎然的去了附近的博物馆,探究俄罗斯的民俗风情和历史文化的渊源。透过旅馆的窗户,可以看到一座简洁美丽的教堂,绿色的墙壁和白色的拱顶令人感伤。如果抬起头来,还可以看到一座修道院,偶有修女出没。
我们在萨拉托夫上了船,接着旅行。沿线到处可见德国殖民者和他们的建筑。在一天深夜两点,我们抵达辛比尔斯克州的希施兰。沉静的夜色具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美,水面和森林的上面蒙上了一层金色和赤色的色彩,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神秘的世界。这里的风景有着粗犷之美,与莱茵河上的如画风景刚好相反。在这里,那些俭朴的房屋不由得令人喜爱,不会让人联想到欧洲城堡之类的风景。第二天早晨,我们乘着马车驶往萨马拉,沿途的马奶酒和苔藓浆果,让我们不时地停下车来尝试一番。还有成群的奶牛,漂亮得让里尔克一次次地想去拥抱,惹得我也童心大发。路途上的嬉笑耽搁了不少时间。
一路上,一幕幕风景闪过,不断地变换着面目,仿佛是它们在走向我们。这种浮光掠影式的游历,更让我们迷醉这里的风景。这都是因为坐船,或坐马车的缘故,可以让我们稍稍有时间来感受。如果是坐火车,跑得太快,就很难这样引发人的遐思,就像你端着一台相机,跑起来拍照,拍出来的东西肯定是模糊的一样。
等我们到达辛比尔斯克时,正是清早,下着雨。置身美妙的雨境,我仿佛回到了梦萦魂绕的故乡。途中,我们登上了普洛休斯山坡。这里风景美丽得让我们想停下前进的脚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是秋季之美,这里吸引我们的则是春天无边的绿色,一片生机盎然。
走上叮咚作响的马儿中间,走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我心中的悲痛无以复加,我产生一种想在这儿永远停留的渴望。我希望在这里筑上一个小小的家,在这里终老。这是因为我突然滋生了思乡的缘故吗?还是我不想被世事纷扰而产生了隐居的想法?
我们到了里尔克一直所向往的地方:伏尔加河。这里的伏尔加河和我们以前看到的并不一样,它不再是一条河,而是像大海,像大海一样宽广。置身在这样的自然风光中,儿时的回忆不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对岸边每处风景的仓促而深切的问候,都如此短暂而令人流连忘返。
在伏尔加河两岸散落着众多的村庄,不时可见策马而行的人。船只从南向北逆流而上,河两岸的景色周而复始地交替着,时而从地下梦幻般地冒出一个大城市,时而浓密的森林之夜又吞噬了一切,仿佛谁在变魔术似的。如果船没有靠岸,那么城市的景色就如同一幅画,如同一个梦,浮现在人们的眼前。河道打了几个弯之后,一切又像奇迹一样消失在人们的眼前,刚才的景色仿佛根本就没有出现过,河水滔滔,流经的依旧是永恒的森林、孤寂和荒芜的田野。
伏尔加河奔流在高竣的峡谷中,然后进入广阔的低地。大约一个星期,我们在雅罗斯拉维尔上了岸。这里已经深入到俄罗斯的腹地——树脂散发着清香,白桦树的树皮光亮整齐。在那儿,我们在一家俄罗斯农舍里稍稍停留,感到像到了家似的。修建这座农舍的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跟别的农民一样,已经饱经风雨,面部都被烟熏黑了。他们给我们提供了家庭式旅馆的服务。里屋中有一张长凳、一把茶壶,地上还有一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干草。在旁边的畜栏里,我们发现了另一堆干草,我想再要一点。这家的农妇告诉我们,那一袋干草如果抖散开来的话,足有畜栏里的两堆那么大。
清早的时光,我们坐在河岸上,把茶壶放在旁边的草地上,愉快地观看着毛茸茸的小鸡。它们从隔壁的小木屋中跑到我们面前,叽叽喳喳地叫着,就好像它们是来给我们下蛋。不过,它们还太小,正因为如此,多了几分婴儿般的可爱。
伏尔加河是俄罗斯的母亲河,对于一个常年在国外的游子来说,伏尔加河在思乡之情方面的意味不言而喻。我后来为伏尔加河写下了一首诗:
?
无论你离我多么遥远,我都能看见,
无论你离我多么遥远,我都能听见,
你在我心中
像一种永远不消亡的存在。
像我生命中的一幅景观,
一再将我环绕。
你那高高的教堂忽隐忽现,
你岸边遥远的土地无边无际,
你广阔的森林在清晨里耸然而立。
当天色变暗,似乎又一个
六月的天空把你的夜晚点亮。
清晨的大雾中,波涛中
你如狮子一般雄浑地怒吼,
哪怕我从来不曾在你的岸边休息,
我也知道你的宽阔和漫长。
就好像每一个甜蜜的梦都是汹涌的河水
将我搁浅在你孤寂无边的岸滩。
俄罗斯的美丽一望无际,随处都可以找到新的风景。
我和里尔克做了短暂的休整后,又出发了。在萨布耶林,我们参加了俄罗斯的艺术讲座,令我欣喜的是,我还在讲座上弄清了教堂的发展史。俄罗斯教堂受到了东方风格以及拜占庭风格的影响,但它又从两种风格中超脱出来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对于这个意外的收获,只能用“欣喜”来描绘我当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