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作品中有着新颖的技巧,他一方面跟词语搏斗,希望用上最合适的词,另一方面也被过度的情绪所俘虏。而这一切看起来都很自然——当我们无法充分表达某种内心感受时,我们就称之为情绪。这种情绪的边界是由他自己的本性划定的。因为它也来自那种属于他自己的诗歌创作能力。
例如,沃尔佐根曾经在一封信中幽默地称里尔克为“纯洁无瑕的里尔克,完美无缺的玛丽”。里尔克虽有点羞怯,但在他的天性中,丝毫不给人以女子气的印象。他一方面具有绅士风度,另一方面具有控制自己、掌握局面、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他对来自外界的陌生事物有点羞怯,如果他感到这是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就会站出来保护它。这种态度把他的精神和意识连接了起来,使它们成了一体——普通人的角色和艺术家的角色结合得融洽无间。不管哪种角色受到刺激,他的情绪总是一个整体;无论你怎样挖空心思,都不能使它断裂。
里尔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犹豫或三心二意。至少他在对我的感情方面是这样。里尔克拥有某种程度上的“男子汉的优雅”,这种绅士风度跟他所有的人生表现永远是一致的。在那些日子里,他被人生的快乐包围着,无忧无虑,尽情地爱与思考。
后来,里尔克越来越追求艺术上的完美。为了达到目标,他付出了内心和谐的代价。从最深刻的意义上来说,这种危险毫无疑问存在于所有艺术的努力之中,而且跟生活是敌对的。对于里尔克而言,这种危险更加严重,因为他的才华被转而用来对那些几乎无法表达的东西做出抒情性的表达。到最后,作为一个人的内心的发展和作为一个诗人的才华的展开之间,相互作用并矛盾着。他既需要艺术的成长,又需要人格的全面发展,这两者之间的冲突越来越严重。
几年之后,这一切才变得一目了然。在内心深处,有时候他表现得兴高采烈,但往往是几周乃至几个月都是些空虚的日子,只有揪心的等待,等待着另一次诗歌的勃发。正是在那样的时期,我开始为里尔克担心。我觉得,任何一种工作或一个简单的活动都比空虚的等待强,因为那样的等待,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加使人心烦意乱。
我开玩笑地说,要给他找到一种替代性的活动,让他回归自然,从空虚中走出来。不过,那时我们宁愿再度把所有的顾虑都置之度外,因为那似乎是里尔克的命运,这种体验也许可以给里尔克带来新的收获。
后来,里尔克在回忆这一段岁月时,他曾经写道:“对于我来说,这一最为深沉的结果是出自那段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美好的、伟大的日子。经验被改造了,它出自难以言喻的真实。在我所接触的畏惧中,我还从未感受过如此存在的东西,从未对迎面而来的东西有过如此的认识。你是一切怀疑的对立面,你是我所经历的见证者。你触摸过他们,看到过他们。那时的天空对我而言,没有了乌云,那种自聚自散的东西,如同我的第一首诗那样地贫乏。我在学习简单的东西,学得慢,学得艰难,但吸引我的所有的东西都是那样地质朴。我变得成熟,可以表达质朴的东西。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我幸运地遇到了你,那时我正处在第一次将自己流放于随意的危险之中。”
九月中旬,我回到了慕尼黑,安德烈亚斯则回到了柏林。里尔克和我像小别的夫妻一样,享受着秋日的时光。我答应过安德烈亚斯,要回到柏林住一段日子。从名义上说,我还是这个家庭的主妇,我的名字里还冠有夫家的姓。
十月初,我回到了柏林自己的家中。那时我们的家在柏林附近施马根多夫森林的边缘,那是一处很小的房子。里尔克随后也到了柏林,他在我家附近租了一间小屋暂住。这样,我们每天都可以见面。房前有一条小路穿过森林,我们赤足走在那条小路上时,会碰到一只只可爱的驯鹿,它们会用鼻子嗅我们的口袋。
我们家的房子不仅小,也相当简陋,只有几样家当。除了我丈夫的书房相对大一点之外,厨房是唯一一个有点像起居室的房间。里尔克的拜访,安德烈亚斯并没有表示出敌意,他们俩还不时地找到话题聊起来。也许是年龄上的差距太大,里尔克比我小十五岁,而安德烈亚斯又要比我大十五岁。他们之间相差三十岁的年龄。也许是另有原因,比如在他看来,我与里尔克的交往只是一时的冲动,从年龄上看,里尔克几乎可以给我当儿子了,这种感情只会是无疾而终。
安德烈亚斯经常在书房里给学生们上课,我和里尔克的活动场所除了山上的小路外,就是在厨房。里尔克经常帮我一起做饭,我会做一种他最喜欢吃的菜肴——罗宋汤,这是一种俄罗斯甜菜浓汤。以前他稍微吃得过量一点,就会生病,如果我不让他敞开吃呢,他又抱怨每个月给他定的食量太小。现在,他不再暴饮暴食,也不再抱怨,生活有规律多了,苍白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红润。他会穿着肩部贴着红布的俄罗斯蓝衬衫,帮我砍木柴,或者择菜、擦盘子。生活是如此的真实和贴近。吃完饭后,我们俩会继续各自的研究工作。那时,我们做了很多的研究安排计划。
我似乎感到了对里尔克的一份责任,就是不只是给他一份爱,更多的是助他成长起来。他的那种特殊的气质,可能让他在文学或艺术的道路上表现得更为杰出。
里尔克渐渐适应了我们家那俭朴的生活。
在柏林,我们还经常参加文学界的活动,里尔克出席了很多聚会,认识了作家霍普特曼、诗人斯蒂芬·格奥尔格。逐渐地,人们熟悉了这位年轻而略带忧郁气质的诗人,并慢慢了解到他在诗歌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在大家的眼里,他更多的是一个很随和的年轻人,他内心的骚动,常被他那略带忧郁的表情和不成熟的脸庞隐藏起来,让人无法了解到他是一个能够承担痛苦的人。
里尔克后来为此写下这样三段话:
“和其它任何动荡的时期一样,我不断地询问自己。我正处在一个新时期的黎明之中。......我从一个长期跋涉的园子里走出来。”
“世界对我来说失去了它的神秘性,这种流动的自我塑造和自我放弃,它代表我的早斯诗节的形式和局限。现在,对象变成了不同的动物和形形色色的花花草草。我感受到一种俭朴,我渐渐地、努力地体会着,一切都是多么地朴素,我将要表达朴素的成熟。”
“我的自白越来越朴素、简洁。当我向你做简洁的描述时,你也将获得简洁的理解。”
这是一个在艺术上出现变化的里尔克。
1898年5月,这是我和里尔克相识一年的日子。一年之前,是天意把里尔克送到我身边,改变了我整个的生活。到这个时候,我作为一个女性的生命才完整起来。一个没有爱情的女人,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一个身体上没有得到充分释放的女人,也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女人。
从吉洛,到尼采、保尔,到里尔克这儿,也许是里尔克独有的气质,唤醒了我女性角色的意识,让我可以不顾一切,投入得没有一丝保留。
你不会说我疯了吧?
你可能不了解,我已经是一个37岁的女人了,虽然岁月偏爱我,没有给我留下衰老的痕迹,但我已经不再青春。婚姻,我要按自己承诺的去遵守;感情,我可以让自己来做主。
柏林的春天来了,里尔克决定回去看望自己的母亲。我建议他顺道去意大利的佛罗伦萨考察,写一部带有理性分析的考察日记。因为古罗马艺术有着震古烁今的崇高和伟大,这正是里尔克作品中所缺少的大气磅礴。里尔克需要独立生活、独立思考的能力。
里尔克接受了我的建议,在探望母亲之后,去了意大利的佛罗伦萨。这座罗马古城到处都是历史和艺术的印记。这里闪耀着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光芒的建筑、绘画,还有但丁的《神曲》,冲击着里尔克的灵魂,唤起了他无穷的想像力,给他来了一次彻头彻尾的洗礼。多年以后,里尔克还专门翻译了但丁神秘的恋歌——《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