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手”的四点建议碰在王木通的岩壁上,白印子都没有留下一点。他气馁了。是啊,他是被发配到绿毛坑来接受教育、改造的。没有文化的教育改造有文化的。这是当今一项发明创造呢。他对王木通不由得生出了一种畏惧心理。他晓得自己很难做出什么成绩来改变眼前的处境。但他精力充沛,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他一闲下来就寂寞、孤独,就觉得活着没有多大意思,不如跳崖死去。他收有两本“文化大革命”前的书,一本叫《树木志》,一本叫《林区防火常识》。他每天巡山时都带着《树木志》,对照书里的标本图片,学着辨认山里的数百种常绿阔叶乔木。他打算自己在绿毛坑搞一次林木资源调查,以便为日后的采伐工作准备下一手资料,也算没在这里白混。他觉得盘青青能理解他,就把这想法和她讲了。果然青青阿姐像待自己的兄弟那样温柔、亲切:“傻子!你想做的事,就自己去做,不要再和旁人商量了。”“王大哥不会见怪吧?”“你难道是去做坏事?你呀——”青青阿姐这声“你呀——”拖得老长。她的眼睛乌黑乌亮,照得见人的影子,照得进人的心。不晓得为什么,“一把手”怕看这双眼睛。青青阿姐的这声“你呀”,乐曲似的,山泉似的,九曲十八弯,萦回在他的心田。
时候正是秋天。“一把手”用旧信封采集下一些珍贵的稀有树种,什么美丽崖豆杉啦,金叶木莲啦,南华木姜啦,想着办一个小小苗圃,以后把苗子背到场部去,交给技术员们去栽种。办苗圃就要烧一片荒,开几分地。他晓得王木通对这类事毫无兴趣,只好又去求助盘青青。
那天,王木通上山放树吊去了,“一把手”和盘青青选中菜地边上,也正是王木通准备开作棉花地的那块野茄子坡,放火烧了起来。一时浓烟滚滚,风呼火啸。两人像兄妹似的有说有笑,彼此都觉得欢畅愉悦。谁知王木通气急败坏地跑下山来,冷冷地横了一眼,从腰背上取下砍山刀劈下一棵小松树,双手挥舞着一顿扑打,把火扑灭了。“一把手”连忙向前解释。王木通立即虎起脸,吼道:“少搞新名堂!这地我另外有用场!李幸福,你不经我允许,就胆敢烧荒,今晚上必须写份检讨!”“写检讨交把哪个?”“交把哪个?你以为我认不得字,领导不了你?实告你,你在我手下可要规矩、老实!”听听,都是些什么话哟,盘青青看了丈夫一眼,想哭。“还不回去喂猪!潲都烧煳了!”王木通凶神般地训斥她。
“一把手”可怜巴巴地偷看了青青阿姐一眼,只见她没敢回嘴,转身走了,边走边用手背揩眼睛。
人都有自信,也都有自尊。小坼不补,大坼难堵。连地球都开有裂缝。王木通觉得自己面临着“一把手”的挑战,屋里女人也在变野,不再像过去那样柔顺、服帖了。
那天,王木通又去场部挑全家的口粮。往常他总要在场部住上一晚。但这一次不晓得什么鬼,他一大早出门心里就发慌,总觉得有件事心里搁不下。这条彪健汉子发了发狠劲,担着一百二十斤大米,来回一百七八十里山路,硬是连夜打了转身!到家时,一身都汗臭了。木屋门虚掩着,里头还亮着灯。怪了,女人还没有睡呢。进到屋里,却没有人。一听,“一把手”那屋里却传来笑声、歌声。他摸摸火塘,锅凉灶冷。他心里那盆子火哟,怎么熄得下来!他冲出门去站在“一把手”木屋的窗下,看了个清楚:自己的女人正双手撑着下巴,小通伏在她膝头上,都出神地听着那鬼匣子里传出来的一个女人妖里妖气的歌声。“一把手”呢,竟搂着小青坐在腿上,脸贴着脸!王木通听得出来,黑匣子里唱的是支瑶山情歌,什么“阿哥阿姐芭蕉心”!
“真好听,我阿妈在世时,就喜欢唱这样的歌子……”王木通见自己的女人那贼亮贼亮的眼睛盯着“一把手”,亲亲密密的。“你们瑶家本来就能歌善舞……”“一把手”也以那种不正经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人。王木通实在看不下去,他强压住心里的火苗,才没有吼出粗话来:“小通!小青!两个鬼东西都学会坐歌堂了?这下子天易得亮了吧?”盘青青这才发觉是自己男人回来了,慌里慌张地一手拉了小通,一手拉了小青,走了出来:“哎呀!你这个鬼,没在场部住一夜?看看把你累得这身汗。”王木通没有答理。他咬着牙关,有句话没有讲出来,也不情愿轻易就讲出来:“我要是在场部过一夜,只怕你就会在人家屋里过一夜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盘青青连忙生起火,边烧水边热饭菜。她没有烫酒,怕男人借酒打人。王木通这晚上却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克制,一种令人战栗的沉默,屋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似的。他用热水擦了身子洗了脚,没有理会女人摆在桌子上的饭菜,就闷不做声地上床睡了。女人仿佛晓得他窝了什么气,几次抖着双手和解地推了推他光赤条条的脊背。但他就像只沉甸甸的火药桶,倒在那里动也不动,真吓人。
王木通不光有一身好力气,还是个有心计、有主见的人,他感到自己在绿毛坑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背叛的苗头就来自盘青青,以及小通和小青。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把手”一步一步把自己的女人娃儿都勾引了去?自己一个堂堂正正、苦吃蛮做的模范护林员,能败在一个只手单拳、吊儿郎当的下乡知青手里?呸啾!他决定先稳住自己木屋里的阵脚。第二天一早,他就铁青着脸,圆睁着豹子眼,用打闷雷似的声音宣布:“小通、小青你们给老子跪下!跪下!好好听着!从今天开始,你们和你阿妈,谁要再敢走进那小木屋里一步,老子就挖了你们的眼睛,打断你们的脚杆!”盘青青听了这禁令,脸色发白。小通小青双双跪在她身后,牙巴打着颤颤,像两棵小树苗似的在寒风中抖索。
趁着“一把手”还没出工,王木通又来到小木屋里,问“一把手”要前些天布置下的检讨书。“一把手”回说还没有写。“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不作数?李幸福!实话对你说,场领导把你的命簿子交在我手里捏着!今后不准你乱说乱动,只准你老老实实!宽你一天期限,明天一早你把检讨书交把我!”王木通豹眼圆瞪,晃着两只铁锤似的拳头,还定下了三条戒律:“听着!从今天起,你每晚上要给我汇报一天的活动,地点就在你这小木屋里;你有事要向我请假;你没有事,不要随便到我那木屋里去!还有!你要是再用你那鬼匣子来招引我屋里的人,小心我的拳头。我用根指头就扯起你那根杉条铁线扔到山那边去!”
安内攘外,双管齐下。王木通为了增强自己禁令的效力,还采取了一项具体办法。本来,从他家木屋走出,不论是去东边通往林场场部的那条小土路,还是过小溪去西边山上坐瞭棚、巡山场,都要路经“一把手”的小木屋门口。王木通挥锨舞锄,另挖出一条小土路,供一家人出入行走。当然,无论是上山还是去场部,就都要绕个大弯子,多走百十步了。
局面就这样明摆着,“一把手”不能不接受。王木通在绿毛坑的身份和地位,就像一个勇武的古代森林国王那样强悍稳固,不容置疑,他原先很少进“一把手”的小木屋,如今老婆、娃儿不敢来了,他倒是每晚必来坐一会子,听“一把手”汇报一天的活动。他仿佛也品尝到了做一个拥有权力的领导者的滋味,把“一把手”管得像个“五类分子”似的服服帖帖。
这一来,小木屋和它的主人就像蜗牛一样在壳壳里缩着,连那黑匣子的歌声都低微了。“一把手”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又一次碰得鼻青额肿,低头认输了。绿毛坑的生活,又回到往时那种睡眠一般的寂静里。
这一年冬天,气候有些反常:没有落雪,尽打霜。老辈人讲这是干冬和干春的预兆。绿毛坑数万亩老树林子天天早晨结着狗牙霜,常绿阔叶树就像披上了银缕玉衣,成了个白花花的世界,不过晌午不得消散。绿毛坑峡谷底的那一高一矮两栋木屋,每天早晨、上午都戴着洁白的玉冠。木屋后头那溪山水,也结上了一层硬壳,僵直地躺在那里,失去了往时叮咚流淌的声息。
干冷干冻的打霜天,盘青青除了一天喂两次猪、煮两顿饭,没有外边的活路做,就翻出一篮子旧衣烂衫来替娃儿贴几双鞋底。小通、小青被男人带到了山上去玩了,青青常常手里拿着布片,一动不动地坐在火塘边,有时一坐就是半上午,神思恍惚。王木通每天都从山上捕回野兔、獾狗,皮剥下来张钉在屋壁上,肥嘟嘟的肉块炖在沙锅里,能香几里路。可是真出鬼,盘青青身子又坐了喜似的,一闻肉香就腻。她觉得心里压着块石头,石头底下还压着个有生命的东西。近来她常常挨男人的打,身上青一坨、紫一块。一天到晚看着男人的脸色、眼色,大气都不敢出。就是在他抡拳打来时,也只能巴望着那拳头落到背上腿上,不当紧的地方。她眼里的泪水湿了干,干了湿,哭自己命苦,恨男人蛮横。她觉得只有“一把手”还尊重她,把她当个人;霸道的男人却像管制坏人一样的对待自己。那后生家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但有时她也恨“一把手”,你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来到绿毛坑,搅乱了她一家人的生活……如今盘青青最怕傍黑上床,去闻男人身上的汗酸味。她常常在漆黑的夜里暗自饮泣,渐次滋生出一种反抗。每到傍黑一上床,她就执拗地脸朝墙壁,像被木钉钉在那里,任男人拉和推,也不肯转过身子来。王木通恨得直咬牙:“老子要你死!”“死就死!”“娘卖的,你只想着野汉子!”“你又打人?人家听着笑话哪!”“骚货!”“哎哟阿妈!你再打,我就喊!我就喊!”盘青青如今敢和自己的男人硬碰死顶了。她不晓得为什么,男人十分害怕“一把手”听去自己家里的隐私。其实盘青青也生怕“一把手”晓得了自己在家里受糟践,晚晚都挨打……生活是畸形的,感情也就畸形。盘青青觉得自己在变。是在变好,还是变坏,她不晓得。今年这个干冷干冻的冬天,她和过去不同的是有点爱打扮,爱戴那块平日压在木箱底舍不得戴的银灰色直贡呢头帕,爱穿那件玫瑰红灯草绒罩衣。一天到晚都是干干净净的,就像随时准备出山去做客一样。她还喜欢用阿妈传给她的那个铜脸盆打满清悠悠的山溪水,照自己投在水里的面影。几年前她就曾经要男人在场部替自己买块那种可以挂在屋角的梳头镜子,男人却每趟回来都讲不记得。现在想起来,男人是在耍心计,怕她照见自己的这样一副好容颜:脸盘像月亮,眼睛水汪汪,嘴巴么,像刚收了露水的红木莲花瓣,还有两个浅酒窝,一笑就甜,不笑也甜,谁个不喜欢……“一把手”喜不喜欢?呸!丑死了。她心里乱跳,神思有点摇荡,双手捧着火烫的双颊,不敢抬头,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的确,近来她常常不由自主地要朝“一把手”那小木屋打望。好怪哩,男人越是不准自己进那小木屋去,她就越觉得那木屋好。“一把手”用的收音机、香胰子、雪花油,还有天上地下、海内海外的各种奇闻,就像一个崭新的世界在诱惑着她……李幸福,呀,名字都叫“幸福”!可是那个身子瘦长、脸色发白的人幸福么?每天用一只手劈柴、洗衣、煮吃,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见到王木通就像遇到老虎一样,真可怜。她对“一把手”十分怜悯、温柔,常带着瑶家少女般的妩媚的羞涩。有一回“一把手”从场部回来,偷偷地塞给小通和小青两把金纸银纸包的糖块块,还是小青懂事,小手剥了一块糖塞到阿妈的嘴里来。盘青青立即把小青紧紧搂在怀里,嘴对着嘴的亲了又亲。还神思痴迷地问:“小青,阿妈的嘴巴有没有不好闻的气味?”“没得没得!”“甜不甜?”“甜!阿妈的嘴巴真甜!”哎呀,该死,你看自己都和妹儿乱讲了些什么呀?她不觉飞红了脸。糖在她嘴里慢慢地化着,那甜丝丝的汁液像流进了心里去似的。她又在妹儿那粉红娇嫩的脸蛋上印满了自己带着甜味的唇印。这些,都是她那威严的男人看不见、管不着的,要不真会立时打死了她。
有天王木通上山放树吊去了,盘青青提了个潲桶到溪边提水,见“一把手”正在刺骨的冰水里用一只手摆洗衣服,手杆冻得通红。她放下潲桶,就走拢去,接过“一把手”的衣服摆洗了起来。“一把手”慌忙站起身,离开两步,劝阻说:“青青阿姐,这不好,叫王大哥看见了,又……”
盘青青没有抬头,只顾洗着:“有哪样不好?我又不是做坏事。”
“我晓得……王大哥又该打你了。”
她愣了一下,住了手。
“看看,你的手巴子都是紫的。”
“你闭口!蠢子,我这手巴子是在猪栏里叫猪撞的……”
她含着泪水,死命忍着,才没有哭出来。真该跑到什么地方去放声大哭一顿才好啊!她三下两下,搓搓抖抖,提起衣服拧成一把大麻花似的,丢进“一把手”的白铁桶里,头也不回地提起潲桶走了,水都忘了提。回到木屋,她身子靠在门背后,手脚发软,浑身没有了一丝丝力气。她的心却在厉害地怦怦跳着,就像要从胸口里蹦出来似的。她没有哭,反而有点想笑。背着男人替另一个后生子做了件事,这算生平头一回。每个人都有这种使人浑身战栗的头一回。盘青青倒是在心跳过后,高兴了好久。男人傍黑从山里回来也没有察觉。她成了胜利者……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冬旱仍在延续,霜冻依然不断。绿毛坑四周的许多常绿阔叶树都光秃了枝桠,像一个个饥渴的老人向苍天伸出了瘦骨嶙峋的双手。山坡上铺着厚厚一层焦枯的落叶,一当霜风吹过,各种形状、各种色泽的落叶就如同金箔玉片一般,满山里沙沙喇喇,纷纷扬扬,倒也色彩富丽,景象壮观。
长时间的干旱,使得“一把手”无法龟缩在自己的蜗居里。他每天天不亮起床,腰上别着砍山刀,腋下夹着那本《林区防火常识》,上山去游转巡看。他几次大着胆子向王木通提出,应当立即把几条防火道砍修一次,把道上的枯枝落叶清扫掉。王木通因对他反感,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大凡他的建议都不予理睬。只说绿毛坑的事有他王木通做主,旁人不消多嘴,不消充什么积极。“一把手”这时却表现出了一股倔劲,就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他说服青青阿姐,带着小通、小青,把两栋木屋四周的茅草杂柴、枯枝落叶,来了次大清除。还利用一切时机,读那本《林区防火常识》给小通、小青听,也是读给盘青青和他王木通听。有天早晨,王木通听“一把手”和小通在一问一答:
“李阿叔,什么叫逆风跑?”
“就是山火来了,要朝着它烧来的方向冲过去,才跑得脱。”
“阿叔,要是我们这木屋也烧起来了呢?”
“你们就蹲到溪水里去,蹲到近边没有大树的溪水里去……”
“放屁!不吉利的东西!”王木通听不下去了,恶狠狠地骂了一声,先吓走了小通,才问“一把手”:“李幸福,你是打算在绿毛坑里放一次山火还是怎么的?”
“一把手”被问得瞠目结舌。
“要不你怎么天天琢磨着火时哪样逃命?”
“王大哥,水火无情啊!”
“这样讲来,你认定今年冬下山里一定会起火了啰?”王木通鄙夷地从“一把手”手里抽过那本《护林防火常识》,目不识丁却又不屑一顾地翻了两下,就又抛给“一把手”,“这书里写的大约是算命先生的口诀,会测凶吉啰?”
“王大哥,天早了这么久,满山的落叶,电台晚晚都广播……”不晓得为什么,“一把手”在王木通面前,总是显得秽神愧色,苍白无力。